自己呕心沥血培育的嗣君,抑或精心挑选的董允、费祎,他们当然尊重他、信任他、坚决的服从他的路线,但数十年的光阴是决计不可逾越的界限,当年昭烈帝与武侯君臣相知之诚,三顾茅庐时纵论天下局势的豪情与期许,终究是不能借由《出师表》区区数百字解释清楚的;所以无论多么亲近体贴的自己人,都实在无法共情政治目的下的真心。
政治目的需要看真心吗?一般虚应故事的形式主义或许不需要,但北伐中原兴复汉室这样的大事却绝对是缺不得半分信仰;否则僻居一隅,苟且偷安,终究不过是守户之贼。而武侯拼尽心力,亟亟求取,不敢一日稍有懈怠者,也正是知道这种热情的稀少、脆弱、易于磨损;说句难听的,他活着的时候还可以以身作则,借道德的号召力鼓舞士气,等武侯一瞑不视之后,西蜀还能为了那个虚无缥缈、仅仅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政治口号奋斗多久呢?
六出祁山,五伐中原,之所以连年奔波,不敢稍息,正因用任重道远,危惧于心;武侯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是兴复汉室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有的事情他这一代人做不到,就再没有别人可以做到了——有此惶惧在前,所以兀兀穷年,所以拼死一争,所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来说去,不过是垂死者悲哀的挣扎罢了。
当然,天不悔祸,葛相的挣扎终究沦为虚妄;而现在登临受降台,无疑是将原本仅存于想象中的汉室复兴,骤然具像化到了现实之中;所以丞相感慨之余,再想想如今停滞不前的进度,当然会表达出惭愧的自责之意——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武侯一流的人物是从来不会甩锅给天时、甩锅給地利、甩锅给他人的;事情做不到当然应该第一个追究他自己的责任——“为人谋而不忠乎?传不习乎?”,三省吾身,不过如此。
自然,穆祺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也并不觉得丞相应该表示什么愧疚。不过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显然,武侯慨叹的是他兴复汉室的困境,是幽深沉寂的心绪;而这样的心绪,显然是不适合由一个全然不相干的外人来插嘴的。
不过,他不好插嘴,现场却有一位与汉室息息相关,资历和脸皮都完全足够的人选——站立在侧的刘先生默然片刻,忽然开口了:
“国家兴盛,不是一朝一代的功夫;国家衰亡,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挽回。”他道:“汉军今日的强盛,多半是列祖列宗暴霜露,斩荆棘之功,煌煌大业,不能全算在我们头上;汉室要是有一天衰落,那也是前人不修德、不尽职,累世所积攒下的过错,同样也无需引咎。”
他停了一停,又道:
“足下穷尽心力,为汉室付出的心血,其实——其实已经胜过我等了。”
这一句话平平道来,效力却堪称石破天惊,以至于穆祺都霍然转头,以一种惊诧到无可思议的表情瞪视着皇帝陛下。而在穆祺的灼灼瞪视下,皇帝陛下看似神色不动,实则表情却甚是古怪,僵硬之至,乃至于嘴角都按捺不住,略有抽搐——显然,刘先生其实并不怎么想当着穆祺的面说这几句话(重点是“当着穆祺的面”),但没有办法,皇帝亦有皇帝的职责,有些话是不能不讲、不能不说,甚至还要清楚仔细、讲个明白,不能让外人有一丁点的误解。
所以,即使顶着穆氏活见鬼一样的目光,他仍然深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剩下那一句话:
“……人力有穷时;但足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起大汉先帝于地下,亦惟有感激而已。”
这一句话更加惊悚了,以至于周遭鸦雀无声,不止穆祺瞠目结舌,就连卫霍都是面面相觑,神情诡秘难言。而诸葛丞相……诸葛丞相愣了一愣,则深深看了刘先生一眼——因为管理局规定的缘故,他收到的那封密信在背景解释上其实颇为含糊,仅仅只隐约点了点几位“客人”的身份,也并不好再继续追问;不过,以武侯对执笔者的了解,只要稍加推敲,其实也不是不能猜出客人的来历——尤其是这位“刘先生”,个性与态度如此之显豁鲜明,真是让人想装糊涂都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