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江天险,就是在江北也并非无人。解定方虽然暂时退出凤阳,但四面仍有十余万大军,收拢起来,与夏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沿江西溯,秦远志在武昌仍有两万余人,一旦全面开战,武昌以南的腹地中的卫所驻军也可临时征召迎敌。吴宗义雄踞四川,虽然初露割据之意,引不少朝臣侧目,但也是实心抗击夏人,足以将数万夏军牵制在西面。大势未定,天下事尚有可为,如何能就这样落胆,再启迁都之议?
因此此议一出,他当即反对。
若以他自身计,夏人为远虑,大哥为近忧,迁都尚可商榷,但与夏人议和,于他这储君其实有利无害。夏人和议的条款,既不是割地又不是赔款,只是要让刘崇退位而已,简直像是纯为报复,若非有国书为证,两国又已经互派使者反复磋商,实难让人相信。
刘崇退位,便宜何人?自然是他。他如此旗帜鲜明地主战,朝中大臣明面上无人议论,但心中暗惊者着实不少,均揣摩不出他是何意。
不说别人,单是周章就曾在退朝后拿眼瞧过他几次,只是刘钦不去招惹他,他也就不会单为此事来问刘钦。
至于刘钦自己,他这样做的原因倒很简单。那就是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反对,同夏人的和约最后一定都会签订,父皇能硬挺住一次,却挺不住太久,到最后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退位。他若唯唯诺诺附和,非但惹父皇以为他已心生夺位之心,正巴不得自己让贤,天下有识之士闻之也必将寒心——国君如此,储君也如此,他大雍还有何出路,思之岂不令人齿冷?
如今国事蜩螗,天下观望,他身在如此高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此时此刻,正在宣城的薛容与的眼睛,一定正在他的身上。就是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个,也不能曲意屈膝,卑事夏人。若不是在险恶关头,若不是当此大变,他又以何自明心志?
只是他虽然将旗子竖得高高的,这些天来南北两线作战皆不利,毕竟也是风雨晦暝,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这一封捷报送来,他也算暗暗吐出口气,心情正好,一面让人传信给崔孝先等人,一面向宫内打听父皇有无得知。再看信的末尾,照例是与战事无关的闲话,又照例只有一句。陆宁远说,行军路上,他看到梅花开了,所以寄一株给他。
刘钦身在建康,黄州府的情形如何,他自然看不到,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这株梅树是如何从两军交战之所被送到他府上的。
那是二月的第五天清晨,扎破天部众四散,翟广进据城中,陆宁远在城外安排扎营。一夜激战的血腥之气似乎还在原野之上游荡,数日间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却暂时歇了,从东方的天空透出一抹晴色,陆宁远骑马登上一处高岗查看地形,天光下照,他低一低头,就看见马蹄边上,几株梅树早早地开出了花。
阴雨连绵,他的病腿疼得厉害,一刻一刻,一日一夜,全无止歇。他默不作声地忍耐着,心平气和地承受着,如两世以来的许多天那样,做着所有该做的事,练兵、行军、杀敌,哪怕是昨夜奔袭扎破天时也是一样。然后,就在羽檄旁午、战马交驰的关口,在一场胜负未定的大战到来前的这个小小的间隙,在刀锯骨头般无休止的疼痛中,他低一低眼睛,看到梅花开了,于沉思间稍稍转念,想现在原来已经到了春天,再然后,他忽然想到刘钦。
像一道大风刮过,扑面而来,陡然间摧撼了他。二月原野上的寒意灌入肺腑,铠甲上满布的霜露在初日当中烁烁闪光,扎营的声音炊烟般在岗下漂浮着,一道强烈的感情猛然间闯进来,他跳下马,踉跄着扶住马鞍站稳,忘了疼痛,忘了翟广,忘了视线之外的其他,想他必须把这个寄给刘钦。
他把手放在几株梅树的花枝间,打算挑选一枝折下,但马上想到,这样的一枝实在太小,送去建康时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想了一想,选中一棵连根挖起,放在一旁,倚马写起记述昨夜这场混战的军报。
一直到他把信纸放在马鞍上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时,那道突如其来的感情仍在他的胸口当中激荡,他写不出来,也想不出那是什么,落笔时手轻轻抖着,似乎是被寒风吹的,又或许是因为右手伤后本来就使不上力。他的手让风吹得通红,还有一点皲裂流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写好信后,拿军中包裹伤口用的布条一圈一圈把梅树的根连土一起缠紧了,连军报一起发给刘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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