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不止是从荀廷鹤处来,他似乎说了什么,眼中闪着快乐的神色,几个年轻人被他感染,不由也纷纷莞尔。荀廷鹤却收敛了脸上的诙谐,正色又说了些什么,学生们也纷纷整肃了面容,神情认真地倾听起来,时不时点一点头。
这是周章第一次进朝廷大员的府邸,似乎与他之前设想的大不相同,他一时忘了紧张,也忘了刚进门时的局促,看着他们,好奇地又走去几步。
荀廷鹤声音不大,隔着这样的距离,听不清他都说了什么,周章有些出神,看着这一群在花圃的泥地上席地而坐的人,也不免忘了礼法,放轻了脚步走近。
忽然,他脚下一顿,让什么给绊了一下,一跤跌倒。花圃中的泥土很软,他跪在地上,两手撑地,倒是不疼,只是长衫扬起,里面打了补丁的裤子一下显露人前。
所有人循声向他看来,周章面上腾地一红,飞快站起,状似从容地拍打着身上,一张面孔却烫得足可以烙饼了,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衫,把补丁藏到后面。
学生们笑起来,荀廷鹤也微笑,但这是种善意的笑,像是一道春风,轻轻把周章的羞赧抚了一抚。荀廷鹤笑道:“夫子云:‘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榜眼何必行如此大礼?快来坐吧。”
两个年轻人挪动几下,给他让出一个地方,周章红着脸坐下,荀廷鹤却不再看他,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般,又同学生们讲经论道、畅谈国事。有时是他说,有时是别人说,一众人时而欢笑、时而沉思,也有时候,谈话间好像显露出几分愤愤不平,即被荀廷鹤温词揭过。
他好像不愿论人之过,即便是对洪维民这般朝野当中有名的奸相、岑士瑜这般仗着和陛下是故交这么多年窃居高位尸位素餐的老臣、崔孝先这般近来因苟且钻营而渐露头角的小奸小恶,也都不愿严词抨击,反而教导一众学生“此心光明”,以己身挽救国事,其余何必计较。
后来其他人走了,周章留了下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同荀廷鹤一番畅谈,他被荀的才学吸引,荀对他也赞赏有加,两人不觉聊到深夜。
荀廷鹤留他在府中暂住一夜,周章欣然而允,进到荀廷鹤特意让人为他打扫出的房间中,便瞧见床上摆着一套新衣,并不昂贵,只是寻常布衣,同他平时穿的也没有两样,只是没有补丁而已。再想荀廷鹤,似乎也不身着罗绮,明明身为宰相,却像个寻常文士。
周章接受了他无声的好意,从此成为荀廷鹤的门生。其实一般士子找大官拜师,师生之谊多是幌子,投其门庭才是真正用意。周章前番拒绝洪维民、岑士瑜,为此很是有了一番刚正不屈的名声,这次投入同为宰相的荀廷鹤的门下,颇为惹眼,即便荀风评甚好,京城里对此事也常有议论,但无论周章还是荀廷鹤,均安之若素,从未放在心上。
可惜后来,在夏人刚刚开始南侵的时候,荀廷鹤即被施反间计谗杀了。
周章回到家里,一边沐浴,一边翻来覆去地想着刘钦在刑部的那一番话。
他永远无法忘记在荀廷鹤刚刚下狱,还未被杀的时候,他请求刘钦搭救,刘钦那时说了些什么。
那是种极致的无谓和轻佻,刘钦甚至没有恶意,他只是在九天之上,哪怕是荀廷鹤这样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以怎样的方式去死,于他而言,都像是今天吃些什么一样,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忘不掉,也从没有真正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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