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识得裴令之的人其实不多。
长期佩戴帷帽,帷帽下还戴着面纱,其实不是怕人认出,仅仅只是因为裴令之讨厌麻烦。
南方素有围观美人的传统,士庶之分如同天堑,但这是庶民唯一一件不会被士族视为僭越的冒犯举动。
几十年前,一位以美貌天下闻名的年轻名士乘车入南华城,他的到来引动全城百姓争看,甚至有临近郡县的人不辞辛苦赶来围观。人潮在城门口层层围住他的车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浩瀚无垠。
那位名士自幼体弱多病,被围堵在长街上数个时辰难行,入府后心悸发作,重病而亡。时人惊叹惋惜,便有了‘看杀玉郎’这个典故。
三年前,裴令之的同胞姐姐裴六娘出嫁。裴令之作为胞弟,要将姐姐一路护送,交到前来迎亲的杨桢手中。
杨桢亦是南方四名士之一,声名不逊于裴令之,两位天下闻名的南方名士同时出现,街道两旁行人争看。为了避免车马堵塞,耽误良辰吉时,裴杨两家不得不出动部曲开道,行人们于是纷纷爬到两旁墙壁上窥看,因为人太多,硬生生挤塌了墙。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许多人说南方九州集天地灵秀的名士不过四人,而出嫁的裴氏女郎能有裴七为胞弟、杨五作夫婿,实在是令人艳羡至极,甚至传出了‘人生苦短何足羡,恨不生作裴女郎’这样的感叹。
然而裴氏姐弟与杨桢每每想起,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之后,裴令之每逢出行,更加谨慎百倍。
窗外天色正好,日光明媚。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刹那间,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了。
诗赋中写,皎如明月舒其光。
此刻仿佛真的有一轮明月,倒映着夜色尽头的寒冰新雪,出现在景昭眼前,而后缓缓升至穹顶,与窗外明丽的日光交相辉映。
这一刻,景昭忽然发觉,对方一直戴着面纱,实在很有必要。
如果是她,生有这样一张堪称集天地造化的美丽面容,只怕要在寝殿中摆满铜镜,闲来无事揽镜自赏,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了。
但她毕竟见惯绝色,皇帝当年亦是容色风仪无人能比的少年公子。对面这张脸固然倾国倾城,是她平生仅见,但如果论风仪气度,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与她的父亲相较——前提是皇帝正常的时候。
房中其他人都被遣出,没有人侍奉,裴令之自己仔细理好面纱,放在一旁。
他抬起眼来,神色平淡,早已对一切反应都习以为常。
出乎意料的是,裴令之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过度的惊讶与感叹,更没有那种强行压抑、却仍然令他心生厌恶的迷恋与贪婪。
景昭只是很真诚地看着他,称赞道:“今见郎君,方知洛神、瑶姬、白石郎之姿,非虚妄之言也。”
这句话很诚恳,景昭的神色也很诚恳。丝毫不认为自己拿洛神、巫山神女和对面的顾照霜相比,有什么问题。
不知为什么,裴令之忽然松了口气。
他轻轻微笑,平静道谢:“多谢女郎称赞,照霜愧不敢当。”
“那你可太谦虚了。”
短暂的客套之后,二人开始用餐。
这顿午饭开始之前,场间有片刻的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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