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未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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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这是郡君的安排?”尽管不合规矩,李持盈还是找借口把几个婢女都支使出去,只留一扇小窗,令梅枝守在不远处,“军中有变是什么意思?”

这次出门纯是临时起意,又逢赏桂旺季,寺里拢共只收拾出三间厢房,隔壁就是婴儿呜呜哇哇的哭闹声,袁虎不禁有点尴尬:“五日前开始,前线的军情总是慢一日才能到京,郡君觉得蹊跷,故意拣了桩不大不小的事以八百里加急递去御前,还道‘小王愚钝,恳请万岁御笔示下’,可传回来的奏折上依然没有圣上的亲笔朱批,有的只是些圈圈划划。”

往好处想,真定可能是受伤了,因为伤在手臂,所以无法落笔。但要是往坏处想……李持盈的眼皮抽跳起来,外敌当前加上国无储贰,不论她是遭人软禁还是蓄意谋杀,一场你死我活在所难免。

“先帝没有立继后,圣上生母又早逝,现在前朝后宫没一个能做主的人。郡君实在不敢冒险,只好先将小公子送到您的身边,如有万一,袁某会护送您和小公子往西边去。”

……西边?是了,内陆相对沿海总要安全一些,何况王仪宾祖籍洛阳。

“此事公主也知情?”五分钟过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二爷不一道出城么?”

袁虎微低着头:“郡君说立太子的势头未散,若是公主或二爷突然出城,势必引起其他人的警觉,万一万岁仅是伤着了哪里,或是暂时受人监视,打草惊蛇就糟了。”

荣王妃倒是也能出来,可她刚做祖母,无论如何不可能将初生的小公子独自留在家中,特意带着孩子出门又难免惹人猜疑。思来想去,李姑娘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李持盈开口问说:“小公子起名字了吗?”

袁虎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一时竟给问住了:“……郡君今日才得空出宫,歇了个把时辰就又进宫去了,倒没想起来这个,奶姆们只‘大郎’、‘小郎’的浑叫。”

袁虎退下后竹枝带着槿枝摆膳,小凤孙的名号早已响彻京城内外,都不必多吩咐什么,一句‘这是凤孙的亲姊姊’扔下去,自有和尚们自掏腰包、上赶着巴结。不知他们从哪里打听出她不爱吃素,一桌素斋都是荤油炒就,还巧妙至极地料理成素鸡、素鸭、素火腿的形容,闻上去鲜香扑鼻。

“几个奶娘都安顿好了?”袁虎是军汉粗人,不挑住处,那几位妇人可都是弱质女流,若是病了痛了,奶水变质,小婴儿岂有不受牵连之理?

梅枝见她面色不佳,先盛了一碗荷叶清汤递过去:“都收拾好了,只是屋子不大,恐怕得委屈她们夜里挤一挤。”

李持盈喝着汤点头:“把小郎挪进来,夜里同我睡。”

竹枝闻言,立刻给梅枝使了个眼色,梅枝只得道:“姑娘还没成亲,哪里知道小儿夜啼的厉害?她们服侍惯了的人,不比咱们手脚便宜?”

“知人知面不知心,”冷不丁被抛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李持盈唯恐出事,须知这个时代婴幼儿夭折率极高,万一孩子有个好歹,她怎么和朱颜交代,“再是精挑细选,毕竟是外人。”

梅枝不说话了,倒是竹枝见她不似假装,小心翼翼地多了句嘴:“好好儿的,怎么袁护卫忽然送了个孩子来?”

李持盈唔了一声,信口雌黄道:“原是他在外头悄悄同个粉头儿好上了,一来二去有了孩子,又不敢带进王府,又不能放在外面,本想舍进庙里作和尚,好容易被我劝下了。”

她不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竹枝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没再追问,只道:“当爹的也忒狠心了,好赖是自己儿子呢。”

两个小的纷纷出言附和。一顿饭吃完,李持盈趁人不注意,招招手儿叫住兰枝:“我有件事命你去办,你能不能替我办到?”

兰枝见她刻意避开了竹枝和梅枝,眼珠一转便知是有体己事吩咐自己,得意之余用力挺了挺胸:“姑娘但说就是。”

李持盈从袖子里摸了个荷包给她:“明儿你抽空回一趟城里,去内城白帽儿胡同的后门找一个名叫白娘子的人,那一带都是妓馆,千万小心别给坏人盯上了,知道吗?”

小兰枝颠了颠荷包,眼睛一眨就将它藏进了袖子里:“姑娘想我带句什么话给她呢?”

“就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请他速来青云寺见我。”顿了顿,“若是没能见着本人就立刻回来,一秒都别耽搁。”

外头知了又叫起来了,小丫头笑嘻嘻的:“是,我明儿一早就去。”白露如霜

等待远比事发更令人煎熬,后者不过是一瞬的爆乱,前者却好似钝刀子割肉,永远看不到尽头。从金桂飘香到白露为霜,兰枝跑了两趟皆无所获,李持盈只好默认白君大约已经离开了北京城。

“哦哦,小郎乖哦,小郎看这里。”她需要子弹,假如真定突然驾崩,京中必定乱作一团,不光是京里,神佑年间被撵去就藩的藩王们未必不会横插一脚,而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李氏乡君的头衔无法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她需要更多的子弹。

“玩儿了一上午,姑娘汗都出来了,快去里头歇会子,用碗热热的桂圆羹吧。”小公子还不会坐,只能躺在摇篮里四脚朝天地同人玩,他天性喜闹不喜静,四个奶娘轮番上阵都被折腾得够呛,倒是在李持盈身边还肯乖觉一些,眼见她要走也不敢哭闹,只憋着嘴啊啊两声。

竹枝侍候她更衣洗脸,梅枝便上前检查尿布有没有尿湿,怕冻着孩子,还特意先将双手搓热:“前日早上就开始下霜,今儿必须得换厚被子了。”

一住住了两个月,如果不是李沅和晖哥儿时不时打发人来送东西,她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把她忘了。洗三、满月礼是如何糊弄过去的暂且不得而知,总之目前没人想起来探望一下她,连江寄水都没有。

不能不承认,李持盈有那么一点气闷。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现在气氛如何,她这个住在京郊的人反倒是最清楚的——前来赏桂的贵妇明显不如往年多,待的时日也不比以前那么长,来往的小商贩愈少,周围大大小小的地主们甚至拖家带口躲进了山里,就连青云寺、护国寺等佛寺也开始偷偷清理地窖,以防万一。

连年征战,老百姓对战争并不陌生,差不多的人家都设有地窖,里面囤着大量粮食和水,约等于一个简易版的防空洞。相传京畿地区还挖有不少地下通道,为的是皇帝和妃子们出逃方便,不过无人亲见过,大家都以为笑谈。

“我的好姐姐,怎么是你在这里忙活?汪氏她们还没有回来?”不多时竹枝出来倒水,见梅枝在那里低着头换尿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有气的死人,吃个饭就跑得没影儿了,倒来使唤我们!”

梅枝虽也不高兴,却没出声,两人都瞧出来这孩子绝不是什么护卫与粉头的私生子,只看李持盈的用心程度就知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昨儿夜里兰枝还与槿枝嘀嘀咕咕,说要不是姑娘实没空生下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她都要疑心小郎是不是姑娘的亲生骨肉。

当时就被竹枝狠狠地罚了,一日夜不许吃饭,这个月月银也全部革掉。

“那两个小的还在站墙根呢?”奶姆们听见骂声,一个个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梅枝索性与竹枝换个地方说话。自从松枝放出去成了亲,当年四个大丫鬟只剩她一个了。

见盆里还剩些肥皂,竹枝一边把铜盆放下,让她兑了水就着洗手一边道:“站久了才知道长记性,口没遮拦,放在哪里都是要打死的。”

姑娘家清誉何等重要?一个失了名节,一家子姊妹、堂姊妹都要受牵连,不见袁护卫且不敢轻易往这院子里凑?就是怕传出什么话来,带累了姑娘。

梅枝不再试图替她们说情,默默擦干双手:“我看,京里像要出事了。”

自从住到青云寺来,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不许她们偷懒偷闲,教她们‘多出去逛逛’,后山这么大,一逛就是一下午,晚上用过晚膳,累得说会子闲话就睡了。她们两个都是贴身侍候的人,岂会不清楚李持盈早把大家的卖身契找了出来,就搁在妆奁下面的小匣子里?

竹枝顿了一下,目不斜视:“那也不与咱们相干,姑娘在一日,咱们就当一日的差。”

流民越来越多了,虽然顺天府尹联合山东布政使将那些人都挡在了南方,《大明日报》也未见半个字的相关报道,可李持盈每天都要读上好几遍《江南时政》、《应天要闻》,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情况并不像朝廷宣扬的那么乐观。

梅枝是听着大娘娘大败英法联军的传说长大的,松江姑苏一带还曾将这事编成戏文来唱,她心里天然有种对真定的崇拜和相信,总觉得大娘娘都亲自出马了,怎么还可能出问题呢?

“柳枝依然没有消息?”

“……想是给扣在哪里了吧。”接到信函后柳掌柜迅速将中药铺和几间出租用的房舍折价出手,银子存在银行里,银票和这几年间的总账、分账一道寄回了北京城。东西早都到了,人却不见踪影,竹枝故意笑道,“她原比咱们有本事,在哪儿都是头一份,操心不到她身上的。”

两人又说笑几句,各自吃饭不提。

过了几日,霜果然结得更浓,夜里不烧炭盆便冷得挨不住,李持盈洗过澡后钻进被子里,被窝还没捂热就听外头有人敲门:“梅枝?竹枝?有人在吗?”

竹枝听出是袁虎的声音,匆匆系上外衣出去开门:“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那厢李持盈已三两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足蹬皮靴,又将小郎抱在手中。很快门扉一开,袁虎压着嗓子焦急道:“事出紧急,还请乡君和小……小郎速速随我出去躲一躲。”

地崩山摧(剧情)

北京城东灯火荧荧,半边月亮都似被燎着了,火红滚烫的挂在天上。李持盈被袁虎塞进马车里,一行人趁夜赶往附近的农庄。

“那底下有个地窖,里头有菜有水有米,还有个炉子能生火做饭,铺盖家什也都是全的,五六个人下去躲十天总不成问题。”

马车太急,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不忘顾着手里的孩子:“郡君和晖哥儿怎么样了??”

那么多火把灯笼,最少也有叁四百人,郡王亲兵仅五十人,哪怕加上公主府护卫也就二百人不到,武力冲突起来胜算着实有限。

袁虎只顾赶车,半天才逮着空道:“安顿好此处,我去城外打听打听,郡君不打没准备的仗,咱们不可轻举妄动。”

如此阵仗,李持盈心知多半是真定之事捂不住了,好在朱颜早有准备,应当不至于被逼进死角……

端王府里,几位幕僚被一齐‘请’来,静默如死地枯守在厅堂一侧,主座的王妃许氏全副披挂上身,头戴杂宝凤冠,手里紧攥着一块翡翠双鱼佩。

连日高烧,端王早病得意识模糊,恍惚间听到有人说:“王妃须早做决断……今夜王爷若是……怡王与凤孙……那时郡主虽也登位……”

紧接着便是来往不断的脚步声。他咳得浑身发软,心道原来我要死了,他们忙着给自己安排后路……国赖长君,朱如梦一但大行,他又撒手离去,不足叁岁的妞妞在已经十四的朱持晖面前几乎没有优势,若不先发制人,结局便已注定。

妞妞,他想起那孩子的来历,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来……”

门外一个大丫鬟听见异动,匆匆小跑着进来:“王爷要什么?”

说罢也不等他答复,自顾自地开始检查痰盒、枕巾及床褥等物,入夏后好几次他控制不住自己,尿溺在身上,如今这些近身侍候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我要死了吗……端王不禁回忆起母亲去世的下午,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朱如梦大婚回门,进宫拜见爹爹和母后。

“……你以为你害死我娘,入主中宫,太子位就是你囊中之物了?就凭那个病秧子?”

“半截膝盖入土的活死人,使人将他抬进东宫我也有本事再拉他下来!”

“凭你们怎样机关算尽吧,生下那样一个废人,你或许有命当皇后,但绝没有命当上太后!”

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朱如梦的表情了,甚至记不太清这件事到底发生在太兴多少年,总之真定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了,宫女太监们熟练得仿佛练习过千百次,一眨眼的功夫就用白布将整座宫殿包得严严实实。

铺天盖地的哭声、浓烈到刺鼻的藏香味,以及触目生寒,用来防止尸体腐坏的无数雕花冰山……那就是死亡。

朱如梦也死了。

“咱们的人已将公主府和怡王府围住,不论如何,一个失职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先帝离京后所有大事小情一应是怡王管着,好好儿的突然驾崩了,她第一个逃不脱。”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一个失职罪就想摁死凤孙?”一个鹰眼文官讥笑道,“我看是怡郡王趁机弄权,中饱私囊,怕先帝回朝怪罪,故意按下先帝受伤之事不表,贻误了救治时机。”

亲征时虽然带上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然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担保留下的太医里没有医术更高明、更会对症下药之人?万岁为流弹所伤,感染后炎症不断,最终不治而死,这里头足有两个月时间,一顶蓄意弑君的大帽子扣下去绰绰有余了。

任他们吵了一会儿嘴,帘后的许氏终于发话道:“事出从权,先将他们下狱再说。”

“王妃,此时切不可妇人之仁!”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大,吵醒了隔壁的小郡主,不一会儿内室传来幼儿细细的哭声,奶娘抱着哄了一会儿,郡主只道:“爹爹呢?”

许氏心里一紧,连忙低声吩咐:“王爷病着呢,快哄她睡吧。”

因为前五城兵马指挥被吴子澜狐假虎威、假传圣旨,犯下了谋害皇嗣的大罪,新上任的几位再不肯参与皇室争斗,个个作壁上观,当起了一问摇头叁不知的活菩萨。现在真定停灵杭州,吴子华远在倭国,锦衣卫指挥使赵婧虽然因故不在京城,最快一两日就能赶得回来,也就是说最迟明日傍晚,必须要与华仙一系决出胜负。

过了约半个时辰,端王妃的里衣彻底被汗水浸透,一名王府护卫终于来报说:“怡王府的人早有防备,不仅护卫们披甲执锐,怡郡王公然嚷说‘我是天家血脉,大明郡王,谁敢不经叁司审理定我的罪?万岁圣旨何在?’”

先前那位文官怒斥一声:“番女狡诈,她果然知情!”

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天亮后百姓势必议论纷纷,再者,城里还住着那么多西洋记者,她决不能让妞妞重蹈真定的覆辙。

“区区五十人,硬闯进去又如何?”

“他们早有准备,未必没留后手,依我之见,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凤孙与华仙公主再说,此事拖不得,一旦天亮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许氏银牙紧咬、下定决心的档口,重重帐幔之后,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或者说目前真正的主人极其微弱地发出了一点声音:“行了,备车……”

新月如钩(剧情)

时人讲究‘天命难违’,战况本来胶着,真定已死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放出去,必定大损我军士气,助长敌人威风。可端王已经没有力气斥责许氏的所作所为了,相反,他还不得不助她一臂之力……成为太后、垂帘听政的巨大利益摆在跟前,端王妃的眼神中不见了曾令他慰藉得意的那种女人的温驯和谦卑,也是,谁会去敬畏一个将死的人呢?

“王爷……”

比怡王辈分更高的宗亲不是没有,分量重到能站出来与华仙叫一叫板的全京城唯此一人,许氏颤抖着嘴唇流下泪来,华丽的珠冠因此发出璁瑢轻响,但她没有开口阻止小厮管事们将垂危的端王抬进马车。

夜色深浓,一轮新月如钩挂在天穹。

不论是朱颜还是朱未希都没有料到,端王居然会亲自现身,论亲缘他是兄长、伯父,论尊卑他乃堂堂亲王,公主郡王见了都要低他一头。

王府左长史傍在马车旁:“好叫郡君知道,今儿我们府里的一个要紧的妾跑丢了,听人说仿佛是在这附近,王爷寻人心切,还请郡君行个方便,我们找着人就走。”

这话虽然无赖,却让人找不着反驳的声口——若是丢了寻常物件,大可以去报官,何必兴师动众、非堵在侄女门前不肯走?长史话里话外暗示这个妾是跟人私奔了,如此阴私自然不能报官,否则伤了亲王颜面,怎么了局呢?

朱颜登时进退两难,作为小辈她不能不出去给伯王见礼,但一旦开门,整座郡王府的人立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僵持了约半柱香时间,朱颜不得不硬着头皮只身走出门外:“……什么要紧人物,这么晚了还劳动伯父亲自来寻?”

听到她的声音,端王闭了闭眼,一旁的王妃颤着嗓子接口道:“是……王爷的一个爱妾,今儿出门散心,想是散迷了,这会子还不见回来。”

女孩的身影掩藏在层迭甲士之后:“伯父可看真了,亲眼见到她进了我的王府?”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朱颜扬声紧跟了一句:“伯父,今夜有人妖言惑众,竟敢出言诅咒万岁,说万岁于傍晚在杭州龙驭宾天了。”

为首的几个卫士唰的拔刀,张寻义等人自然不甘示弱,霎时间一片刀剑铿鸣之声。

“依伯父说,此等贼子当如何处置?”

车里终于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光听那声音,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朱元康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一壁喘息一壁用力抓着窗框:“你以为你这样做就会有人领你的情吗?五娘也不过是……咳咳,利用你,给她儿子铺路罢了……”

“你爹愚蠢至极,你也不……不甚聪明,好不好,跑不脱一个太平王爷做,何必——”

“为什么我就只能做一个太平王爷?”

人人都这样说,你乖乖的,听爹娘的话,将来跑不掉一个太平王爷,可是凭什么她就只能做一个太平王爷呢?!朱颜握紧了掌中滚烫的玉件:“万岁亲征前口谕令我监国,既然伯父没有示下,这些人我自当交给顺天府尹审理。”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尖利突兀的“走水啦”,端王用尽全力、怒目大喝一声:“开枪!怡王华仙弑君罔上,罪不容——咳、咳咳咳咳——”

袁虎迟迟没有回来,李持盈睡了一觉又被小郎闹醒,地底下不见日光,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几个时辰。带出来的两个奶娘皆是一副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形容,她焦心之余,不得不打迭起精神安抚她们:“幸好这底下有碳火,呆着倒也不觉得冷。”

就是通风口太小,不敢烧太多,万一中毒就糟了。

一个胆子略大的乳娘艰难扯出一点笑容,努力附和道:“是,暖暖和和的,一点不比寺里差。”

另一个正解开衣襟喂小公子,闻言似是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京郊

来者约有叁五个人,李持盈屏气凝神,回眸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两个奶姆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呼吸且变得小心翼翼。

“……娘的,半颗白菜也没留下……”

“有水井,歇歇脚吧……”

听声音不像是商贩,似乎还会在这儿停留好一会儿,李姑娘慢慢挪去炭盆边,拿冷掉的残茶迅速浇熄热碳,免得传出太多烟气,惹人怀疑。

连人带马估计都累狠了,她记得上面的农家还剩几篓晒干的瓜菜、菌菇和咸鱼,果然被人一锅乱炖,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食物香味。一个声音道:“老马回去了?”

“他胆子小,看见锦衣卫就尿裤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呼噜呼噜的吃饭声此起彼伏,搭话之人活像是嘴里没长舌头,咬起字来含混不清,“别说,这咸鱼还挺香。”

冷不丁听到锦衣卫叁个字,地下叁人俱是一愣,李持盈的背后窜上一股寒气,本能般竖起耳朵,又往声源方向凑了凑。

“……锦衣卫的大人哪有功夫管咱们啊,这几个月见着的官兵难道还少了?要我说也别尽惦记附近这仨瓜俩枣了,赶明儿说动头儿,咱们兄弟干票大的。”

娘的,竟然是土匪!!大约是见这周边百姓都躲起来了,大摇大摆跑出来打家劫舍。她迅速用余光扫了一眼小公子,这没心没肺的小子刚吃饱奶,正在奶娘怀里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手指按上扳机,李持盈示意两个妇人带着孩子往深处去,最好躲去床底或大衣柜后面。

起先说话那个把碗筷一搁:“干票大的?怎么着还想去抢皇宫啊?”

“我打听过了,隔壁县好几个大地主都不在家,只有些丫头老人看门,再不然还可以去找和尚碰运气,他们一年的香火钱就好几万两,不比咱们东摸只鸡、西牵条狗强?”

没等众人继续表态,忽然一个从未出声的人截过话头:“这屋里的人没走远,你们瞧,这桌子和扫帚不久前才被挪动过。”

土匪不愧是土匪,寻摸到地窖入口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破门而入的瞬间李持盈借着昏暗光线直奔小头领而去——哪怕有枪她也不可能打赢四个持有武器的成年男子,那就擒贼先擒王,先把敌首控制住再说!

眼前乍然一黑,紧接着便是一盆炭灰扬在眼前,几个匪徒暂且顾不上揉眼睛,纷纷咳嗽着抄起家伙乱舞起来。流民流匪不可能弄到太好的武器,也未必有什么武艺可言,多是靠蛮力及狠劲儿行走江湖,李持盈生怕枪声会引来他们的同伙,看准时机用力将一根簪子扎进领头之人的大腿,一声痛叫后她也胡乱挨了几下,好在对方体格不大,身上并没带刀,迅速将之绊倒后但听少女拔枪怒喝一声:“锦衣卫!”

几人都被这声爆喝吓住,小郎也因骚乱醒了过来,哼哼两声就放开嗓子大声啼哭。

“谁再敢乱动,”她其实也慌得很,冷汗涔涔,面上却不敢让人瞧出分毫,“我一枪打死他。”

不管从形制还是版本上看,这把小手枪都不是朝廷统一配备的火铳,但生死关头,几个贼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配合。

“大人,小的们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多有得罪。”

她冷笑一声:“你们是哪个寨子的?好大的威风啊,这邻近叁县都成了你们的天下了。”

“不敢、不敢。”伤口虽小,但深可见骨,血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渗,一个皮肤黑黄的汉子瞄了一眼她的枪口,陪笑道,“大人想是外出公干,正在回京复命的路上,我们兄弟也没什么好孝敬的,上面还有些金镯子玉钗环,正配大人这样的天仙使。”

以有心算无心、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制住这四个人,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眼前几个都不像好糊弄的样子,李持盈十分犹豫要不要真的开一枪,又怕彻底激怒这帮亡命徒,弄巧成拙就完了:“我方才听见有人说,今儿看见我的同僚了。怎么,他先回京去了么?”

个子最高的叁角眼道:“是,夜里骑快马回京去了,大人……是和他们走散了吗?”

天将破晓,内城熊熊的大火终于小了下去,连那骇人的枪声、喊杀声也几乎听不见了,外城的百姓们互相悄悄打听,原来昨晚万岁崩了,端王指责怡郡王狼子野心,勾结先帝近侍弑君篡权,连带着华仙公主和小凤孙也成了乱国逆贼;华仙凤孙一派则怒斥端王结党营私,国库空虚、内灾外患的档口,为了女儿登上大位,端王夫妻不惜卖官鬻爵、私吞军饷。

你方唱罢我登场,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少有权力平稳交接的时候,大家惴惴一阵,很快习以为常。

“什么?”

熬了一夜,端王妃身心俱疲,近乎恶狠狠地将手中珠串向下一掼:“什么叫‘找不到朱持晖’?又没有出城,他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再去找!掘地叁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暗箭(剧情)

朱颜华仙不足为惧,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朱持晖,凭凤孙如今的民望,只消找准时机振臂一呼,今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端王妃回想起朱元康咽气前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颤,好在很快妞妞醒了,被奶姆抱着边揉眼睛边过来问安:“娘……”

见到女儿,一颗心才像落回实处,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今儿天冷,快去用早膳吧,晚了糖包就凉了。”

小郡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外头这么吵,奶娘丫头们又为什么一齐换上了素服,然而没等她开口询问,几个面生的成年男子旁若无人般一路闯了进来:“王妃,约有十来骑锦衣卫现在北城门外!”

许丛璧立刻将女儿塞回奶娘怀里,王爷临死前警告过她,真定不是突然驾崩,而是负伤之后病情反复,最终不治身亡,身为人君她不可能不在死前对储位作出安排,而最有可能宣读遗诏的便是吴子华或赵婧。

“只有十几骑?”万岁一死,不论吴子华还是赵婧都将失去最大的倚仗,当年徐家经营叁十年照样树倒猢狲散,众人未必还肯买这二人的账。许丛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派人知会一声五城兵马司,再……再去袁首辅府上递个信,就说我说的,将来我们孤儿寡母少不得仰仗首辅,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也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吧!”

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管谁是新君都稳坐高台盘?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朱持晖羽翼渐丰,自有班底,若是他顺利上位,那帮老古董全都得靠边站!

不多时来人领命而去。袁首辅府中,一老一少正在花园子里晨练下棋。

两堆官服官帽迭得整整齐齐,就安置在熏衣笼上,父子二人俱是家常打扮,一个道:“她倒不算太蠢,还知道把五城兵马司推出来挡箭。”

双方宿怨已久,早在徐同光执掌锦衣卫期间梁子就结下了,那会儿锦衣卫势盛,千户百户们个个在正规军跟前充大爷、摆威风,本当戍守京畿的中军反倒如仆役般被呼来喝去,后来赵婧上位,她与吴子华一个是先帝心腹、一个是先帝养子,五城兵马司的日子自然更难过了。

虎落平阳,恶犬哪有不扑上去咬两口的道理?

圆圆脸的老首辅不以为然,拈着胡须落下一子:“未必不是端王的提点。”

年老人总是本能地看低女人,中年人也不反驳,先抬头瞄了一眼老父亲,又看了看远处的天色:“那爹以为,他们二人孰优孰劣?”

国赖长君不假,可那小凤孙今年才十四岁,再长能长到哪儿去?他的脾气处事已经定型,背后又有公主和李家,若是登基,只怕比当年的嘉靖爷更加棘手。

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间了,袁首辅抹了把汗,边慢悠悠起身更衣边吐出一口浊气:“从小儿带到大的孩子自然比那长成之后过继的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便是有个生身母亲……也还可以想法子使她没有。”

一进城门就被一通乱箭扫射,身着便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赵婧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打作‘假冒官家的贼人’,不由分说射下马来。身后的几个百户同样狼狈不堪,一壁拔出绣春刀仓惶应敌一壁冲她大喊:“大人、大人先去吧!此处有我等!”

五日前万岁自觉身子沉重,密诏她南下接旨,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几匹宝马、强征了几列火车才终于如期赶回北京,赵婧本来一日夜没能合眼,头昏脑涨、浑身酸乏,此时也都顾不上了,随便抢了一匹路旁的马便狂奔内城而去。

风声呼呼刮过耳畔,恍然间似乎回到了跑船维生的少女时代,她努力不去想万岁此时是生是死的问题,只一心搜寻朱颜的身影。因怡郡王人少势寡,昨夜又不慎受了些轻伤,好容易双方汇合,张寻义二话不说,刀锋兜头便向她横来:“什么人?!”

“怡王接旨!”赵指挥使不复往日神气,操着那口略带广东口音的汉话连滚带爬翻身下马,“怡王朱颜,宗室首嗣,温德恪敬,天命所属!今册为皇太子,位正东——”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口,但见不知哪里射出一支冷箭,点点银光斜穿脖颈,霎时间鲜血满目,饶是见惯死人的崔大有、张寻义都骇了一骇,护住朱颜后退数步。

晨曦日光中一枚翠绿如墨的玉扳指滴溜溜滚进血泊里。

龙魂(剧情)

任谁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结,还是崔大有反应快,挥刀大吼一声:“护驾!!”

真定已死,朱颜就是板上钉钉的新君。

新帝本人却好似还没回神,她扑过去紧紧抓住那枚带血的扳指,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颤颤巍巍将真定离京前交给她的另一枚玉扳指取出,两圈指环合在一处,咔哒一声暗扣咬合,光润黛绿的戒面上浮现出四个字:天子之宝。

这是……大明国玺。

大脑嗡的一声,朱颜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流眼泪,早在离京之前大娘娘就属意她继位了吗?不是血统更纯的晖哥儿,不是身份更高贵的端王长女,而是流着洋人之血的她?为什么呢?因为爹爹为国捐躯、葬身鱼腹还是……她竟然如此相信她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长出一双蓝眼睛,那时才可笑呢……”

“郡主,皇上和淑妃娘娘正忙着,这会儿怕是没空见您……”

“颜儿,你要对姑姑家的堂弟好,趁他还小,得想法子讨他的喜欢,明白不明白?”

未干的、温热的鲜血仿佛是天然的印泥,将那四个大字模糊又清晰地烙印在她眼中。那一瞬始终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骤然消散,朱颜头一次走出这片梦魇般的阴霾,她想,我再也不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

我再也不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我不是谁的姐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我是朱颜……我是大明帝国的皇帝,大娘娘满腔信任,将祖宗基业、千里江山都交到了我手中。

“郡……陛下小心!对面混进了不少倭人,想是白衣教残党!”

昨晚交手时张寻义就认出他们来了,倭人的刀法与汉人不同,他们不会挑、刺、剜,只会劈和砍,使惯了倭刀,哪怕换上统一的汉制弯刀也改不掉习性。抽空瞥了一眼方才冷箭射出的方向,张寻义的背脊一凉,他妈的,五城兵马司什么时候也掺和进来了!

朱颜很快恢复了理智:“端王果然与白衣教有所勾结……”

“郡……不是,陛下,”不仔细背上吃了一箭,张寻义脸色煞白,咬着牙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倘或正规军加入战局,区区一百来人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不出半日胜负就能定下。眼见天已经大亮,几人都在腹内暗骂,妈拉个巴子的,王芳那老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地上冲突频频,枪声、刀剑声、马蹄声混作一团,不时还有妇女儿童的哭喊声间杂其中,地下却竟一派清冷肃杀。明明只是坐着不动,一夜过去,朱持晖的中衣已经被汗浸透。

“王芳还没有回来吗?”

时值外敌来犯,京中势力繁杂,加上皇上远在江南,局势未明之前不论是禁军还是锦衣卫都不会直接参与夺嫡之争,免得落人话柄,将来遭到清算,那就只有先斩后奏,去最近的军营和火器厂搬救兵。

天津距离此地不过一日车程,为什么直到现在王芳和王宜之还是不见踪影?!

“二爷稍安勿躁,”幕僚们同样焦心如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但情况有变,公主留下的二十个亲兵就会护送凤孙从地道离京,而他们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安抚他,“且再等等,想必就快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火铳声,伴着急促的马蹄,屋内仅有的几只茶盏因此碎了一地。朱持晖的眼皮跳个不停:“派个人上去看看!”

颜姐姐怎么样了,爹娘现在何处,再这样空等下去,他怕不是要一夜白头!然而没等人爬出地窖,上面急匆匆跑下来一个人:“快!先护着二爷走!城门又教人封起来了!”

英雄无路

没有人知道杀死赵婧的那一支箭究竟是谁、是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射出的,总之从结果来看,他们彻底被拖下了浑水。于万柏的内心不可谓不动摇恐慌,确实他为泄私愤故意将赵婧认作‘贼人’,但他只想杀一杀她的威风,打压一下一贯趾高气扬的赵大人的气焰,绝没有想过要当街斩杀朝廷命官!先帝去后新君如何处置前朝老臣是新君的事,只要她没被罢官,就是正叁品锦衣卫指挥使!谁知道好死不死她竟是带着遗诏回来的!不是说只是回乡探亲么?!

“大人,怡王……不是,万岁怕不是把咱们当成反贼了?那几个硬点子全不听人说话,早已经杀了红眼了!”

“滚滚滚!”于指挥狠啐一声,现在说自己清白干净还有人信吗?只怕满朝文武都已经将他视作端王一党了吧?事到如今只有一口咬死那就是假传圣旨的贼子,要是运道好,说不定还能搏回来一个从龙之功——

“……什么万岁?万岁还他妈在杭州城里躺着,哪里又冒出一个万岁来!”于万柏深吸一口气,调转马头,“城里混进了贼寇,传令下去,关城门!弟兄们点齐人马,随我瓮中捉鳖!!”

不远处的高楼上严璋面色惨白,目光所及尽是断头残肢,士人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好悬没把胆汁一起吐出来,倒是他身旁的一名武士放下弓弩冷静道:“可惜了。”

他强撑着身体擦了擦嘴角,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在可惜什么。如果没有太子、遗诏那一出,朱颜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论是拿她作筏子问罪华仙还是当成诱饵引诱朱持晖现身,没人想要怡王的命,可她忽然成了先帝钦定的储君,那袁阁老和端王妃绝不会容她活命了。

再退一步说,本就是因利而聚的凤孙党当真肯齐心协力调转车头,为一个杂胡摇旗呐喊吗?

“……华仙公主还没有抓到?”

“她和她的驸马都受了伤,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倘或太兴爷当年立了继后,或是真定的生母还在人世,进宫讨要太后懿旨、抢先占据道德制高点不失为一步好棋,倒霉就倒霉在现在宫里只剩一帮无用的太妃,真定于情情爱爱上又一向不甚用心,几个面首无一人得她册封——多番巧合之下,命运的天平终于渐渐向端王这边倾斜。日出东方,不远处的紫禁城金瓦灿灿,饶是严璋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本该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奈何有命无运,失之毫厘。

冷不丁听见枪响,白休怨的心里突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循着声音赶过去看一眼,但见一户农家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哭闹及女人隐隐的啜泣声。

察觉到有人来了,李持盈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撕开裙子,用布条将小郎牢牢固定在背后。十月的天气绝称不上炎热,可她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鬓发湿透不说,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地窖里横躺着两具男尸,其中一人尚未死透,眼睛仍睁着,四肢似在轻微抽搐。

屋里空无一人,忽然一声闷响,白休怨闪身躲过堪称刁钻的一枪,借着窗外丰沛的日光勉强辨认出了眼前人:“……李九?”

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持盈一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他是谁,身后的地窖里两名妇人衣衫凌乱,正互相团抱着窝在房间一角瑟瑟发抖。

“你……”余光瞥到那两具尸体,白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补刀,然后立刻收起她的手枪。哪怕是久经训练的士兵,头一遭杀人也鲜有不当场吐个昏天黑地、乃至接连做上半个月噩梦的,何况这是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硬邦邦地一遍遍重复着:“好了,好了,都结束了。”

过去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小郎还在扯着嗓子大哭,连忙将孩子解下来,一边拍着哄着一边试图将事情的经过解释给他听:“来了土匪……他们……四个人……”

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黄铜子弹的杀伤力远不是石子可比,当时状况太危急,那几个匪寇瞧出来她不是真的锦衣卫,想动手抢孩子,还想……不得已之下她唯有开枪。

“我……”说着说着眼里滚下泪来,李姑娘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京里怎么样了、朱颜和晖哥儿还好吗,她却像个傻子只会坐在这里哭。

大的一哭,小的立刻也跟着又哭起来,他暂时顾不上问这孩子是打哪儿来的,浑身僵硬地伸手将他们抱进怀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别来无恙

好容易收拾好心情,李持盈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方才的四名土匪中有两人负伤逃走,说不定会带着同伙回来寻仇报复,加上那几声枪响也许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警觉。 网?阯?F?a?b?u?y?e?í???????è?n?Ⅱ????2????.?????m

“她们怎么办?”毁尸灭迹不成问题,这几间屋子地处京郊,附近通没几个活人,一把火烧了也就完了——秋日天干气燥,偶有火情实属寻常。倒是这两个妇人有些棘手,他用眼神示意她,要杀吗?

李姑娘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暂时别回寺里去,”她想了想,低头从耳朵上摘下一副蓝宝石耳坠,一面丢在桌上一面小声同她们嘱咐:“若有什么不对,先在外头躲个一年半载的,听懂了没有?”

奶娘们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外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害怕被丢下,还是强忍恐惧点了点头。临走前其中一个奶姆十分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郎,被另一个连拖带拽地拽走了。

“就不怕她们泄露你的行踪?”

“青云寺里还有两个呢,真要泄露杀了她们也是无用。”直到现在提起‘杀’字她还是有些嗓子眼打颤,“对了,得想办法熬些米糊和面糊,小孩子饿着肚子晚上睡不着。”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生的?”

李姑娘本来顶着两只肿泡眼,闻言忍不住小小地白了他一下:“我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

小郎头上已经长出了好些头发,从月份判断至少有一两个月了,他们上次见面是在年初,确实,时间对不上。之前某人莫名丢下一句‘找他借种还不如找我’,这会儿两位当事人都回想起来,气氛隐隐有些尴尬。

“我去找找有没有干净衣裳。”她的裙子破了,上袄也划了好几道,就这样出去惹人注目不说,要不了多久就会受冻着凉。李持盈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出言阻止,待换上一身细布衣裙,她索性把头发也束了起来。

骚乱直到叁日后才稍稍平息,期间他们借宿在邻近一户地主家中,白休怨谎称是上京投奔亲戚的年轻后生,带着妻儿来到北京方知城门关了,只因附近没有客栈,不得已厚颜借宿。

看门的老仆是个和善人,见他确实风尘仆仆,又生得眼睛清亮,特意收拾出一间干净房舍,还道:“不必客气,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呢?互相帮衬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她才知道原来京郊的地主富户们极喜欢资助年轻书生,一来沾沾书香气,保不齐自己家将来也出一个秀才公;二来这也可以算作一种投资,万一其中有个行大运的呢?‘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都不消位极人臣,能当上县太爷就算是投资成功了。

“我先出去瞧瞧,你在里头歇歇脚、洗把脸,这里虽然饭食粗陋,好赖垫垫肚子。”京城肯定出事了,否则不会大白天的城门紧闭,白君端起菜碗一一嗅过去,一本正经地对她道,“别睡太熟,这里只有些老弱妇孺,但未必没生坏心眼。”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哭了一早上,小婴儿终于哭累了,喝了些米糊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只敢用气声说话:“我派人找过你。”

某人一愣,然后别开眼神哦了一声:“我四月就不在北京了。”

去了哪里却不肯说,也没说因为什么回来。李持盈低下头,到了还是把那句‘你可能是汉人’咽了回去。虽然只是出于直觉,她觉得他如果得知自己(可能的)身世,并不会如戏文里唱得那么欣喜若狂。倒是白休怨忽然注意到她领子下的一块淤青,脱口而出道:“你受伤了?”

不止瘀伤,还有棒疮和掐痕,心神一放松,她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疼了。白君令她把外衣脱下来,果然,整片后背惨不忍睹,难为她居然能忍这一路。

“正巧我还有一些伤药,”他条件反射般伸手过去,又猛地一缩,“你……你这个必须上药,否则伤口化脓就糟了。”

肝胆成冰雪

李持盈是纯纯的病人心理,一来穿着自制胸衣和肚兜,她不觉得裸露一下后背算什么了不起的事,顶多有些冷嗖嗖的罢了;二来伤口不及时处理确实很容易发炎恶化,这会子没有抗生素,她也没有关公刮骨疗毒的勇气,不如趁此时有人帮忙,立即处理干净的好,留疤不留疤的过后再说。

白休怨却罕见地进退失据起来,少女完全没脾气般主动褪下了亵衣,他反倒扭扭捏捏的,握着药瓶半天憋出一句:“你趴下来,坐着没法敷药。”

不好意思张口问主家要热水,他先去打了些井水用碳炉烧开,然后拧了几块干净的细布,李持盈趴在他膝上,如墨的长发拨到一边。

常年锻炼,她不像一般女孩儿浑身软绵绵的,肩背线条流畅优美,两片肩胛骨如一双蝶翼张合欲举。

他莫名有些口干舌燥,甚至开始没话找话说:“痛吗?”

李姑娘经历过一次清创,只觉得他的手法堪称温柔,闷闷地摇头道:“痛我会同你说的。”

白某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清理伤口。他怕弄疼她,只敢捏着湿布一角细细轻轻地一点点擦拭,温热的呼吸拂在背上,闹得她哪哪儿都不自在,想动又不敢。

“……怎么了?”察觉到她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有人终于发现不对了,清了清嗓子问说,“弄痛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李姑娘顶着一对通红的耳朵:“你可以稍微用点力的,这样我反而觉着痒。”

也略有一些冷。农家自然不会有地龙,仅有的一个炭盆发热有限,是以哪怕他用被子将她的臀腿都盖了起来,时间一久还是有些瑟瑟凉意。

他被她说的脸上挂不住,指尖按住皮肤,一手举着药粉,还没来得及用力便听底下嘶了一声,白休怨恼羞成怒:“重了你又喊痛。”

“我哪里有‘喊’痛?”她振振有词,“再说我痛我的,你弄你的嘛。”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处理好伤口,他看一眼窗外,抓起刀起身欲走:“趁天没黑,我去城门处看看。”

隐约听到小婴儿的哼唧声,李持盈一边穿衣一边蹬鞋跑去侧间,同吃同睡了两个多月,她也算熟知这小子的德行,果然,浅睡一觉后拉了一大泡尿。小孩儿皮肤娇嫩,捂着冻着都容易生病,她笨手笨脚地替他换尿布,不忘问他:“你还会回来的吧?”

说穿了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李九深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当不会拿她和小郎的性命去向别人讨赏——那就够了,她不该再奢求别的,但也许是因为其他所有可以信赖的人都不在身边,她竟有些期盼他能再与她同伴一段时间,不要将她孤零零地抛下。

臭小子嫌弃大小姐手脚不够细致,正在那里挥手蹬腿儿地发脾气,没一会儿就把她惹出了一头细汗,白休怨看着她和小婴儿斗智斗勇,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些可乐,临走前答非所问地回说:“我在北京还有事没办完,暂时不会走。”

一连叁日城门紧闭,就连《大明日报》也首次停刊,可以说所有人都预感到了风暴即将或正在降临。地主家的一个傻丫鬟道夜里听见马嘶和火铳声,但动静不大,且过一会儿就自己散了,李持盈的心好似海上落日,终究一点点沉了下去。第四日破晓时城门终于大开,两列甲士策马出城张贴告示:真定皇帝驾崩,择令端王之女朱珪继位为帝。

随之而来的是对凤孙派的第一轮大清洗。

变天后为表新帝厚德,沉寂已久的徐家人被重新提拔了上去,负责打扫水牢的仆役一见那身艳丽逼人的飞鱼服,立刻点头哈腰、连声问好:“徐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大人吃过没有?底下湿气重,仔细您的鞋。”

徐徐摆了摆手,一双丹凤眼里瞧不出喜怒。从六品试百户,不大不小算个官儿,同爷爷叔伯们自是没得比了。

“她醒着吗?”

几个杂役互相对视一眼,声音登时小了下去:“这……清早起来听见点儿动静,想是醒着呢。”

他也不与他们理论,抬步就向里走去。都说北镇抚司是活地狱,里头没有一个不是阎王爷,叫他说人们真该来瞧瞧这水牢,五尺见方、深约一丈的水池子,里头养着好些长嘴尖牙、啃食人肉的小鱼,犯人双手被吊在吊环上,要她说话呢,用机关将绳子收紧,使她的脸浮露出来,不要她说话便将绳子放松,逼得她奋力踩水才能勉强将口鼻浮出水面——短短数日,养尊处优、鲜花良玉般的怡郡王已变得面目全非、人鬼难辨。

远远儿听见脚步声,朱颜努力睁开一只眼睛。

徐徐把灯笼放下,在她跟前站定:“我再问你一次,玉玺在哪里?你若老实回答,我就给你个痛快。”

潮湿且空旷的地下,再虚弱的声音也似带着回声:“……徐家人?”

那双凤眼与徐同光、徐客洲如出一辙,并不难认。

少年握紧刀柄:“废话少说,难道以为自己还是郡君么?还是异想天开,幻想着有人会来救你?你的仪宾连同天津火器厂主事都已经被缉拿下狱了,何必死守着一个玉玺不肯放?”

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年纪,娃娃脸,嘴边刚长出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朱颜想起晖哥儿,忽然浅浅一笑:“既然只是一件死物,她为什么非要你问出下落来?”

晖哥儿肯定逃出去了,所以端王妃才会如此忌惮一件玉器,她怕万一国玺落在晖哥儿手上,什么顺天承命、得继大统都是笑话。

“进诏狱前人人觉得自己是硬骨头,硬到你这份上的我只见过一手之数。”登基大典在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徐徐踱着步子,不得不使出杀招,“你就一点不担心你的儿子吗?他才几个月大,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会一命呜呼。”

“怡郡王勾结西藩喇嘛,咒杀先帝的罪名已定,依律当诛叁族,可是当今仁德,说不定会念及骨肉亲情,饶那孩子一命。”

“天子就是天子,贼寇就是贼寇,”朱颜又笑了,“我的孩子不会愿意靠这种方式苟活于世……不论他是人小福薄,随我一起去了也好,还是躬耕布衣、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他有他的路要走。”

此生我已是十分幸运,有一个宽和憨厚的爹,一个精明强干的娘,还有一双肝胆相照、值得托付生死的弟妹,就像大娘娘信任我,我也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做得比我这个天资不足又顿悟太晚的姐姐更好。

邪不能胜正,我只在天上等着那一天。

而今听雨

夜半朱持晖被雷声惊醒,弹开眼睛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既不见星子也没有月亮,唯余道道闪电如利剑刺破云层,一场泼天大雨即刻就要降下。

“二爷?”马车里地方窄,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腰酸背痛,守在车外的亲兵听见动静,小声凑过来问道:“二爷要什么?”

他揉揉脑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想明白自己在哪儿:“……不必,做了个梦罢了。”

连日奔命,一行二叁十个人吃不饱睡不好,全靠胸中的一股心气支撑着。亲兵也不再劝他,只道:“二爷再忍忍,进了山东就好了。”

他的外家李氏盘踞山东近百年,只消回到那里,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车里的朱持晖没有说话。

算算日子,今日就该举行登基大典了吧?输给一个不足叁岁的小女孩,还被扣上逆贼的罪名仓惶逃出北京,一路上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若说心里半点不难受必定是在骗人,可更教他难受的是京里至今没有传出朱颜的消息。爹娘都被下狱,表姐生死不知,身边的人却齐齐劝他,说此时万不可沉不住气,那边故意如此为之,就是想要引他现身,好彻底掐灭这最后一点威胁。

李持盈不在,他无人可以倾诉,其实颜姐姐登位对他来说并非不可接受,恰恰相反,内心深处他有种直觉,朱颜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她的温润藏锋、恩威并重更适合杀人不见血的庙堂与宫廷。

“派去青云寺的人回来了吗?”

大雨在鸡鸣前哗啦啦落下,两名甲士一路策马狂奔而来,也不管满腿的泥点子、满面的水渍尘土,喘了口气便急急复命说:“回二爷的话,这几日盗贼横行,青云寺上下早已遭了附近的强盗洗劫,和尚们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寺中女眷也——”

粗使丫鬟和婆子们有的是直接捅死,有的被先奸后杀,几处厢房院落一片狼藉,细软金银等物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妆奁、镜匣都不剩,至于在那儿小住的太太小姐们,据寺里幸存的小沙弥说要么给掳回土匪寨子里去了,要么用完丢弃在半道上,世道不太平,就算还剩口气也基本是死路一条。

说着其中一名亲卫拿出半截摔断的玛瑙镯子,朱持晖的瞳孔一缩。

“二爷,”护卫中的领头者名唤孙钊,二十五六就被调到华仙公主府上,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乡君和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不测,将来咱们也还可以替他们报仇雪恨。眼下京郊处处是埋伏,再怎么样不能坏了二爷的大事。”

他不可能一辈子顶着弑君叛国的罪名躲在乡间,就算他本人愿意,公主和李家也不会答应,被流放斩首、沦为阶下囚的那些臣下也不会答应,而如果要起事,一个惨遭贼匪凌辱的姐姐决不可能为他增添光彩,连联姻都做不到,现在的李持盈就是个污点。

“报仇雪恨?”晖哥儿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张口欲驳,你们凭什么认定她已经死了?也许她此刻正等着他来救她!!也许她正想尽办法与贼人周旋,努力拖延到他救她出虎口的那一日!!失了清白又怎么样??难道是她主动委身于贼?分明是她受了欺负,为什么个个都是一副盼她去死的声气?!

更不必说她身边还带着朱颜的儿子,舅舅、颜姐姐一脉唯一的骨血……

一见他这副模样孙钊便知小爷的脾气上来了,他不比袁虎好性儿,沉着脸加重语气道:“公主和驸马凶多吉少,属下斗胆谏言一句,二爷切不可还如以前一般肆意行事。”

朱持晖攥紧了拳头,他并非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些卫士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因为政治斗争失败被迫随他一起流亡,人心易变,谁能担保他们会永远忠心?此刻他便如史书上的唐明皇,一旦出现一个陈玄礼,马嵬驿之变就在眼前。

双方无声僵持了一会儿,雨势渐渐变小时朱持晖闭了闭眼,咬紧齿关做出了一点退让:“到了山东立刻再派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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