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也忽地陷入沉默,眼睛睁圆,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这瞬间他?想到很多很多,也许人?之将死?时的走马灯便是这种感觉。泛黄的天花板似乎变成幕布,闪过一张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他?早已明白,就算他?长久驻留于此,记忆也总会随着时间模糊,就像钉在河水中的石碑,即便伫立千载,也无?法阻止哪怕一滴水滔滔向前。二十二岁的贺白帆,二十六岁的莫东冬,他?们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模糊,与之一同模糊的还有关?于二零一六年?的记忆,那些曾带给他?餍足和?快乐的细节,会像超市购物小票上的铅字,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最终剩下一条白纸。
但是呢,恨不会。
他?的恨,是漏雨的天花板上的水痕,时间愈久,愈大愈深。一场一场雨水带来一层一层水痕,层层交叠,由黄变灰变黑。原来,憎恨这种情绪,可以如此深厚浓烈,如此绵延不绝。每一天,当他?和?郑鑫打招呼,当他?收到陶敬的微信,他?对?他?们的恨意就如稚童学语,在胸腔中清脆地复述一遍——凭什么你不想退学就要牺牲我的人?生?凭什么你被处分却?要我承担后果?凭什么别的学生能换导师能退学而你偏偏抓我不放?凭什么你们只为了那么一点点利益,就可以轻易毁掉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活该成为一个耗材、一块垫脚石、一件牺牲品?
他?当然也恨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一门心思出国以至于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为什么偏偏忘了叮嘱莫东冬把电脑还给他?本人??为什么贺白帆已经那么难过了他?却?还要伤害他??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和?莫东冬敞开心扉好好聊一次?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很美好的一切,原本他?以为他?能把握住的未来,全部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了?
所以他?就是恨,极恨,咬牙切齿地恨,他的人生已经被憎恨淹没,像一片浓稠的黑影覆盖了他?的面孔。那天晚上龙书记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甚至还劝他?趁着年?轻享受生活,但他?的青春,他?的生活,不是早就结束掉了吗?
“那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您随时联系我。”卢也最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站起身,与她礼貌地道了别。
他?已经在学校的纪检部门待了三十多个小时,昨晚也是和?衣睡在沙发上的。他?推门走出办公室,先去卫生间洗了个凉水脸,镜子?里的人?神色疲倦,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两个穿正装的工作人?员迎面走来,卢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像是认识卢也,两双眼睛闪躲着看过来,与卢也对?视的刹那,又迅速收回目光。
卢也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已经在洪大——甚至是武汉高校圈子?——臭名昭著。
没关?系,总之,他?要做的事做成了。一想到郑鑫的劣行和?隐私全网传播,一想到陶敬癌症未愈就被人?从医院带走,他?简直爽快得飘飘欲仙。走出行政楼,手机开机,既没有贺白帆的未接来电,也没有他?的微信,想必这人?已经乖乖回美国去。贺白帆离开了,郑鑫陶敬倒下了,这简直是他?此生最了无?牵挂、最襟怀坦荡的一天,连天气都是这样配合——下过细雨的黄昏,近处天空已经暗下去了,远处天际却?浮着一片恢弘灿烂的晚霞,霞光红似滔天焰火,欢祝着他?得之不易的胜利。
卢也拐进食堂,打包一份曾经他?和?莫东冬都很爱吃的广式烧腊饭,再加一瓶冰镇可乐。他?有好多年?不吃这种广式烧腊饭了。
走进楼道,卢也停步驻足。他?忽然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某一天,莫东冬、商远、杨思思来到他?和?贺白帆的“新家?”聚餐,那天他?们吃的是什么?他?已全无?印象。只记得吃完饭后,他?们几个怂恿商远夜闯一楼空屋,很像恐怖电影里作死?配角会干的事。时至今日,一楼的房子?仍然空着,站在门口,有阵阵穿堂的凉风,卢也干脆席地而坐,端起打包的饭,慢慢咀嚼起来。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微信新消息的振动,没有工作压力?科研进度生活计划,卢也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片史前的丛林中,又或者核战的废墟上,荒凉地吃着一份烧腊饭。
吃一半,喝可乐,冰凉的气体在食道里膨胀冲挤,他?呛了呛,忽而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音。
很用力?,很缓慢,兼有“哒、哒”的闷响,似是硬质的东西敲打着水泥地面。
卢也回过头?去,筷子?险些从手中滑落。因为他?看见贺白帆撑着双拐下楼,他?受伤的那条腿弯曲着,双拐和?独腿的配合还不熟练,像只初学走路的螃蟹。
贺白帆也愣住了,立在原地问道:“你哭了?”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