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账册、公文他没有随身携带,只凭着记忆,将几年来方明俊和他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件一件摊开来讲。刘钦听着的时候,忍不住暗暗想,一个人要在心里嚼上多少遍,才能把这么多年来的每一件事情都记得那样清楚,就是说到细节数字时,也没有半分含糊?但很快,他的注意就不在这上面了。
方明俊任职江阴县令期间,有多少小民前去申冤、每个人是为着什么、后面是如何不了了之的,上级知府如何把案件压下、那些越过他上了岑士瑜的马车的属吏如何对他阳奉阴违,陈执中如何上下其手、把他当做一份礼物送给岑士瑜去卖好……这些尘封了多年的旧事,在这个夜晚,通过周维岳之口,再一次白于青天朗月之下,听见的只有刘钦、周章和陆宁远三人。
几年前的水灾,朝廷发下的赈济粮,一笔笔都进了谁的腰包;修桥筑堤的工程款项都以什么名目被人挪用;朝廷下令蠲免的粮食,地方官如何隐瞒,在当年赋税收缴齐后才将皇榜张贴出去;大旱之后,当地官员为了不影响当年考课,如何隐瞒灾情,照常征收……非但方明俊记述之事,这些周维岳自己为官时亲眼见到的,他也一并讲了出来。
还有些看上去对刘钦更为重要的——谁送了陈执中一幅寻常字画,陈执中转手在某处卖出,得银竟高达八百两,原来那人本来就是要行贿这些银子,却怕落人口实;邹元瀚以剿匪为名,在所过之处,如何上向当地官员勒索银两,下将百姓家产搜刮一空,在何地砍了百姓脑袋向朝廷虚报战功,事情败露被弹劾后如何被人压下……周维岳全无隐瞒,把这一件件事情摊出来放在桌上,直惊的余下三人说不出话,只有屏息静听而已。
周维岳原本以为,不等自己说完,眼前这个年轻、英锐的太子就会听得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大骂一声:“岂有此理!”可是没有。刘钦听过之后,只是将牙咬得死死的,眼神当中却是恍惚之色。
反而是周章先道:“竟是如此……”当初他参加科举,一考即中,后来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历任数职都是清贵之位,别说不曾像方明俊、周维岳这般蹉跎乡县,就是连京城都再没有离开过一步,只出使江北那次除外。
他出身贫寒,深知小民之艰,做刘钦的侍讲时也曾对他讲过许多,但周维岳今日所说,竟大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让他不能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但觉触耳惊心,除去那一句感叹之外,半晌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刘钦也是一般。他因两次流落,自问所经历的也算不少,加上薛容与也曾同他谈过类似的事,他心里已有准备,但周维岳今夜的话,仍是对他揭出了另一个世界。
身居高位、抑或是乞儿般流落乡野,他这二十来年不是活在云端就是陷在泥里,似这些云泥之间的事,便非他所知。薛容与知道的倒比他多些,和周维岳这事事留心的老县令相形之下,便不过是浮于表面的道听途说。今晚从周维岳口中道出的这千百种手段,实在让刘钦大开了眼界。
但这不是关键。在赶来的路上,刘钦还想,如果周维岳手里的东西当真有用,陈执中便算是完了,他一失势,刘缵就也不足为虑。到时候周维岳和他的朋友有何冤屈,自己一体为他二人找个公道。
但越听下去,他便越是惊心,周维岳话中出现的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官职,如同一捧捧冷水泼下,让他高高燃起的雄心陡然为之一熄——
太多了,太广了,绝不是拉下一个陈执中,一个岑士瑜能了结的。他想得太简单了。
刘钦慢慢回神,见周维岳眼含期待看着自己,蓦然间心里一动,回转了念头。国事如此,他要是再退,还成什么样子?
他没有立刻说话,避开所有人的眼睛,谁也不看,自己沉默地思索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回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周维岳道:“你所说的这些,除了涉及岑士瑜、陈执中之外,还有宫里的一些大珰。岑士瑜树大根深,深受陛下信任,又是下面人所仰望,碰一碰他,恐怕数省都要为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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