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婪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但或许是那晚她说出“你爱上我了”那句话时看向他的眼神太多刺人,以至于让他抓心挠肝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做点事了,却只是因为宴会上她扫过他时无波无澜的视线,便再次大脑一片空白,满脑袋都想着要做点什么冲动无理的事情来。
总之、总之……至少让她眼里有他。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拼命使出拙劣的把戏,企图引起大人的注意。
至少别再像那晚一样,明明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却似乎又从没将他的疯狂和挣扎放进眼里过。
她看着他,悲悯又叹惋,像在看一个可怜人。
然后,今晚。
再一次。
她不曾分给拥吻着其他女人的他哪怕一个眼神,便径自从他的身边路过。
那一刻,所有糅杂了侥幸的忐忑都被汹涌而来的巨大恐慌淹没过去,他甚至听不得她轻巧离去的脚步声,在反应过来之前便拔腿飞快地追了上去,像在追逐一颗一生只擦肩一次的流星。
“褚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被他一把拽进花丛的少女面上半分不显惊慌,只是一脸冷淡地看着他。
褚婪张张口,试图调动他引以为傲的社交和沟通技巧,却发现他大概是见惯了或喜或嗔都娇娆可人的她,乍然对上少女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居然一时间有些手脚发木,不知所措了。
半晌,他惨笑一声:“非要这样吗?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褚先生为什么要道歉?”少女似乎只是纯然地疑惑。
褚婪以为安笙是还在跟他置气,连忙解释:“那晚的事,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不是人!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出气,就是别把那天我那些污言秽语当真,真的,我……总之你别难过……”
“褚先生。”
褚婪道歉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淡声打断了。
“如果你把我拉过来就是要说这些,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你的女友应该还在等你。”
褚婪听她提到“女友”,心下立刻涌起一阵狂喜。
她果然不是一点都不在意他的。
他连忙澄清,嘴角的上扬却一点都掩饰不住:“你别误会,刚刚我并没有亲她,只是她喝醉了我扶了一下而已,角度问题。我保证,我跟你在一块之后,再也没跟其他女人有过关系了,你相信我……”
“褚先生没必要向我解释这些吧?那晚之后我们应该已经一拍两散了,你再交往多少女友恕我都不感兴趣。现在请你放开我,我还有床等着去爬,这次就谢绝指导了。”说完,便要将手腕从男人的大掌中抽出来。
“你休想!”男人却越握越紧,甚至盯视着她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但褚婪很快意识到自己过于强硬的态度,立刻又软下声音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再像那晚一样……”
“褚婪。”
安笙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一双水灵灵的星眸直直望向他。“你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褚婪握着她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
安笙感受到男人逐渐放松的力道,终于将被攥到发红的手腕抽了出来,转身时平静道:“是你说的,好聚好散。如无必要,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她说完便要离开,殊不知这句“不再见”却猛地刺中了身后陷入混乱中的男人,让他的大脑瞬间因疼痛而清明起来。
褚婪再顾不得其他,忽然出手,再次将少女一把拽住,彻彻底底地搂入怀中,低吼道:“好聚好散?不可能!”
说完他便附压而下,却在唇瓣落下的前一刻,被少女一扭脸躲开了。
他的唇堪堪触碰到少女细嫩的脸颊,急促的呼吸代替他亲吻上她。
半晌,两人维持着这个动作,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向在情爱上侵略性十足的褚婪,忽然间好像丧失了所有攻击力,甚至连一个亲吻都不敢落下去。
许久,他低笑一声,额头抵在少女纤巧的肩头上:“如果我说,我喜欢你。”
——承认你爱她,傻逼!
“不,”
他终于妥协,像个垂垂老矣,终于承认自己斗不过的迟暮者。
但他又是笑着的。
他虚虚放在少女腰后的手指紧握又放开,脑海中一幕幕在窒息中拉扯而过,于是他又是一个从一场无形的厮杀中冲杀出来的英雄了。
哪怕他的几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在微微发抖:“我爱……”
“我不稀罕。”
0223222雨这么大
“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人。至少别让他知道。”
“不然你就是在把能杀死你的刀子递出去。在任人宰割。”
这是那个已经为爱疯魔到有些神经质的女人,某天忽然目光空洞地看向窗外时说的。
像在告诫她唯一的儿子,又像在追悔自己的罪过。
当时的褚婪对此只是嗤笑一声,自诩不入爱河的智者,高高在上地嘲讽怜悯这个为所谓爱情自囚一生的女人。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直到这个岁数才明白?还真是傻的可怜。
殊不知,他终于也有成为自己最不屑的傻瓜的一天。
而他自欺欺人地将自己标榜为“情场浪子”,周旋在各种各样的女人之间,对无数人奉上的真心视若无睹,弃如敝履。
也许真的有风水轮流转这种命运法则也说不定。
是报应吗?
是报应吧。
他甚至连说出那三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稀罕。”
你瞧啊,那个换女人比换衣服都快的浪荡公子哥儿居然在跟人说爱?谁信啊。
有些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曾经向他倾诉过无数甜言蜜语的唇,此刻却吐出冰冷的讥讽。
就是啊,也不瞧瞧他大人家小姑娘多少岁数,身子不干不净的没得病算好的了,呕,也真有脸表白?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跟嗓音一样尖锐的曾着迷抚摸过他腹肌的指甲,对着他指指点点。
幸亏人家不稀罕,这要是结了婚,怕不是又要故态复萌,跟他爸一样在外面睡女人。这样的家庭里能出来什么好东西?
对啊他怎么想的啊……
真好笑……
狗改不了吃屎……
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讥笑和谩骂声,渐渐乱糟糟地混杂成一团,呕哑嘲哳,刺耳至极。
所有被他轻飘飘抛弃过的女人曾经历过的痛苦压抑的情绪,好像一股脑地回馈到了他的身上,这份“感同身受”重地几乎要把他的脊背压折过去。
直到膝盖“咚”的一声,猛然重重地磕上潮湿的石板路,褚婪才从光怪陆离的幻觉中稍微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稀罕。”
少女冷淡的四个字落下的瞬间,四周的鸟叫虫鸣便在一瞬间退去了,尖锐刺耳的蜂鸣裹挟着磅礴而至的幻觉一股脑地向他冲撞而来,将一个活生生的褚婪生生撞成了一个木偶泥塑,直挺挺地半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木僵僵地站在路中间。
他甚至连怀里的少女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雨来的,还下得这么大。
噼里啪啦的雨点砸落在男人的身上,修身精致的高定套装早已被泡得湿透,被用心梳上去做了造型的金色额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脏兮兮的,像一条落水的流浪金毛犬。
“我不稀罕。”
是了,他从来不是什么多情浪子,他只是个胆小鬼而已。
从来不是不屑动心,而是不敢动心。
就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女人那样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多么自傲啊。多少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天才人物。玩闹似的进了娱乐圈就轻易做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高度,好像这世界上就没什么他做不到的。
自傲又骄矜的褚婪,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肆意横行的人生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即使相信这世界上不存在那样一个值得他动心的女人,但他毕竟骨血里带着那个女人疯狂的基因,总要注意一点。
所以,他只做爱,不谈爱。
“我不稀罕。”
可命运就爱欣赏凡人被玩弄之后错愕无比的滑稽嘴脸吧?兜兜转转,他还是没跳出上一辈的老路。
他自以为潇洒肆意,早已彻底远离那个糟糕的家庭,回头一看,却分明活成了那个女人的的翻版。
他听浩子的什么胡言乱语,告什么白呢?
就算,就算她今天接受了,他要怎么跟她走下去?
同样继承了母亲过分的独占欲和嫉妒心的他,真的能容忍她身边继续围绕着那么多男人?
还是要像那个女人一样,用自毁式的滥交去赌气,去博心上人再看她一眼?
他这样的人,就不该谈爱的。
就不该被稀罕的。
不然余生也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漫无目的地朝会场外走去。
狂风携着豆大的雨点扑面而来,他看不见撑着伞的行人看疯子一样的视线,走走停停,天色越来越黑,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去。
“先生?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一个穿围裙扎马尾的小姑娘,正从身后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里探出头来。
他眨了眨眼,被雨水刺得生疼的眼球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招牌。
“可以……给我一瓶可乐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吸饱了水的钱包,摸出皱巴巴的一团纸币递过去。
“啊,好、好的。”似乎是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小姑娘还是连忙去店里拿了一瓶可乐,连带找零一起递还给他。
“谢谢。”他接过可乐,小心地抱进怀里。
其实褚婪小时候是个爱哭鬼,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防哭的秘诀。只要喝一口可乐。
他最爱喝可乐了。
“不需要买把伞吗?”小姑娘的小心询问却并没有再得到回复。
那个男人就那么背对她,抱着一瓶可乐,安安静静地蹲在了路牙边。
也不喝。
因为可乐这次好像买的晚了点。
“我不稀罕。”
但雨这么大。
0224223各自
最近褚婪一直是兄弟小群里的话题中心。
“刚回国,我听刘海说褚婪被女人甩了,天天在那借酒消愁,真的假的?”
“你这消息晚了一步,在我们的小精灵鬼浩子的开导下,褚哥早就振作起来了,前阵子还看他动手接着筹备新片呢。”
“啥?褚哥啥时候好了?那前几天那个被雨淋得发烧,还傻愣愣地抱着瓶可乐不撒手的人是谁?”
“所以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绕晕了。”
“唉,这场恋爱谈的,我看着都揪心。原来那么潇洒一人。”
“咱们局外人能有什么法子?”
正当“拯救褚婪小分队”的群里一片唉声叹气,绞尽脑汁想法子时,明星选手浩子忽然冒出来说了句:
“行了别难为自己了,我看褚哥这次是真好了。”
“前天我跟老二从他那狗窝里把人扒出来了,本来以为这家伙还要捞着那几口黄汤不放,结果今儿一看,嘿,在那工作做得井井有条,效率还贼高。”
“跟他搭话也有说有笑的,这次应该是真走出来了。”
真走出来了的褚婪此刻正跟人聊下部片子的事宜,这次的题材破天荒的是——爱情。
那合作者也是老朋友了,对褚婪的能力一贯放心,但这次却罕见地有点迟疑。
实在是,术业有专攻。褚婪之前的片子要么以刺激烧脑引人入胜的剧情见长,要么就胜在酣畅淋漓的炫酷分镜和黑科技特效,而且往往构架的都是迥异于现实社会的奇异魔幻世界,拍的都是最抓眼球的东西。
但这次,褚婪却说要讲一个发生在南方小城里的普通男女的爱情故事,这让跟褚婪合作多年也很少操刀这类片子的合伙人,也一时有些没底。
然而在几天之后,从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褚婪手中,接过他连续熬夜做出来的企划详情和核心demo之后,这位年过不惑的合伙人还是再一次被这个堪称惊才绝艳的青年演员翘楚给征服了。
他重重地拍了几下褚婪的肩膀,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把手里的东西落实下去。
而把最紧急的这部分工作忙完的褚婪,终于伸了个懒腰,僵化的骨骼发出喀喀的脆响。
他拿起挂在架上的外套,电话确认了时间,便向约定的地方赶去。
好不容易等到一伙兄弟都有时间,他便请了他们吃饭,也是感谢这段时间他们的照顾。
餐厅里众人再次见到衣着考究风骚一如往日的褚婪,又试探着聊了几句,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一时间桌上欢声笑语,算是庆祝褚婪彻底把事情翻篇了。
还有兄弟张罗着要给褚婪介绍正经女朋友的。
褚婪都笑着闹回去,脸上一点不见愁绪,杯中物竟也一口没沾。
浩子揶揄他,不是挺能喝的吗,褚婪只是捂住胃哎哟叫了一声,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酒席散尽,除了褚婪之外的人几乎各个喝得人仰马翻,可见是落下心中一块大石,都给高兴坏了。
褚婪一个个把人送回去,又恢复成以前那个靠谱的褚哥了。
他望望略显暗沉的天空,不阴不晴,也不知要不要下雨。什么都不分明,一副凑合的样子。
跟他一样。
胆小鬼还是以前那个胆小鬼,只是孤注一掷做了一次失败的尝试,于是又往壳子里缩了一点而已。
褚婪渐渐忙碌起来,周围的人也逐渐发现一些变化。
比如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儿,虽然脸上依然常年挂着那怎么看怎么像勾搭人的散漫又邪气的笑,却居然对着女人彬彬有礼起来,成了个规矩又端庄的绅士。
比如满心思花哨玩意儿,今天不务正业,明天招猫逗狗的好玩纨绔,居然开始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到工作上来,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和活力似的。
但无论别人怎么看,日子还是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走着。
只是褚婪在娱乐圈里的名气开始越来越大,在凭借一部片子获得国际重量级的最佳导演奖之后,终于拿掉了黑马新秀的名头,成为业内公认的实力派和名导顶流。
而同在一个圈子里,褚婪也难免会时不时看到安笙的消息。
看到她主演的《偏居》成了年度爆火大戏,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与《偏居》紧紧绑在一起的她的名字。
安笙终于作为一个演员,火了。
无数人都为她的颜值和演技所深深折服,即使在戏播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安笙的视频剪辑还是充填着各大平台,甚至成了现象级的以一人之力为IP续航的成功案例。
在这个圈里,受欢迎就代表身价高,代表有钱赚。褚婪已经可以想象会有多少资本向这个开局即轰炸的演艺新人抛出橄榄枝。
果不其然,安笙的微博下很快放出了要拍摄另一部制作豪华的片子的消息。
在褚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经扬起来很久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不知怎么点开了安笙的主页时,嘴角的弧度好像忽然发现自己不该在那里,忽然怅惘地跌落下来。
他的视线从那行从“《演员计划》选手”改成“演员”的简介上离开,抬手按灭了手机屏幕。
刚要摸出根烟,却见熄灭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打过来的是一个久违的,却烙进心底的号码。
0225224看你死没死
“何秋琴”。
褚婪接起电话,眉头刚皱起来,却听话筒里并没有传出预想中的女人的声音,反而是并不太熟悉的大伯在那头说话。
等等,什么叫肝癌晚期了?基本已经确认没多久可活了?
那边的环境嘈杂,吵吵嚷嚷的,不时传来女人哭叫的声音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响声。
大伯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似乎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只嘱咐他快来医院。刚说完地址便听一声巨响,似乎是手机摔到了地上,通话被迫中断。
褚婪落在扣子上刚要解开换上居家服的手指一顿,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出了门。
到达医院的时候,褚婪甚至都连看一眼病号本人都没法,便被眼前的一场闹剧吸引了全部注意,也知道了那通乱七八糟的电话是怎么回事。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连拖带拽地扒拉着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胳膊,袖子都给人扯掉了一只,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反反复复几句话从破了音的嗓子里冒出来,尖声哭诉央求着:
“医生,医生你别走,一定是诊错了对不对?啊?你再看一遍,再看一遍,怎么可能就没几天好活了呢?别人癌症都能完全治好的,医生你再看一看,是不是诊错了?我把钱给你,把钱全给你,你再看一看,看一看啊……”
旁边的大伯正忙着拉架,但发了疯的女人显然力气不是一般的大,那股死不撒手的狠劲跟逮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搞得一个大男人使了半天力气,也不敢真下狠手,就怕把女人细瘦的胳膊给拽折了,只能一个劲地跟满头大汗的医生道歉。
医生一脸苦相,温声细语的安抚和承诺的话,都被女人尖锐的哭嚎盖住,半点没被听到耳朵里去。
不远处还站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妩媚一个清纯,清纯的那个头发衣服稍微有些乱,两人正互相依偎着边抹泪边互相劝慰。
那个高挑妩媚的女人似乎也被疯婆娘吵得耳朵疼了,站出来娇滴滴地喊了声姐姐,说不要闹了,褚哥还在病房里躺着,知道你这么闹该不高兴了。
那正哭嚎着的女人一听这声装模作样的“姐姐”,立刻转移了矛头。苦兮兮的医生终于从这场闹剧中短暂脱身,眼看着两个女人从阴阳怪气到对骂,再到上手扯头发,半点不敢吭声,就怕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
大伯在边上左支右绌,刚要护着医生先离开,再去劝架,却见那女人立刻发现了医生要走,一把把人拉住,再次哀声哭求起来。
褚婪可算是知道另一个年轻女人的衣服为什么被扯得乱糟糟的了。
而那拽着医生不撒手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何秋琴,他的母亲。
曾经何秋琴这个名字,也是跟一个簪着小黄花,扎着小辫的古装少女形象一起,火遍大江南北的。当时那个年代网络并不发达,很多人不清楚红极一时的霸屏女星为什么忽然在事业上升期急流勇退,不拍戏之后又去做了什么。但现在但凡稍有点岁数的人听到何秋琴这个名字,都要叹一句“哦,是她啊”,然后便是“童年女神”云云,无不一副憧憬怀念的神情。
然而谁又晓得,当年娉婷可人的玉女明星,令无数富贾小开趋之若鹜的女神何秋琴,会有这样毫无形象的涕泗横流,撒泼耍赖的一天呢?
恐怕那个距离她最近的受害人医生,也没认出这个在电视屏幕上陪伴他许多岁月的漂亮女星吧。
褚婪在几步外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看不下去这副魔幻的场景,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拽住了何秋琴。
“你闹够了没有?”
何秋琴闻言回头,看清拉住自己的人是谁,立刻巴巴地拉住他的袖子,“快,你快一起问问医生,是不是诊错了。你爸怎么可能就肝癌晚期了呢?他明明身子骨那么硬朗一人……”
褚婪却没大伯那种怜惜手足的顾虑,直接下了大力气把女人硬生生从医生身上拽下来,不顾女人的哭喊挣扎,一把把人按在旁边的长椅上。
大伯赶紧帮忙。
医生道着谢,连忙跑了。
何秋琴还要去追,却被成年男人的巨大力道按住肩膀,半点挣扎不得。
褚婪一双眼直直盯紧了女人的眼睛:“你闹上天,他也活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女人好像忽然被敲了一闷棍,整个人都安静地委顿下来。
褚婪又去病房里看了看。
那两个年轻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进了房间,一个花容失色在病床前哭哭啼啼卖可怜,一个手里拿着个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递到张不开嘴的老男人嘴边,娇着嗓子嘘寒问暖。
老男人半边头发都是花白的,脸色发青,正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据说是肿瘤压迫到了神经,已经不会说话了。
褚婪倚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睇了一眼也正看向他的老男人。
“挺热闹啊。”
“我来看看你。”
看你死没死。
0226225习惯
恨了半辈子的人,从懂事起便发誓死生不复往来的人,忽然有一天轻飘飘一句绝症,就真的要死了。
无处着力,无处发泄,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褚婪也不乐意再去看医院里每天上演的扯头花宫斗大戏,在跟医生确认了病情还算稳定,如果医治见效那人还能活挺长一段时间之后,褚婪就不再去医院了。
两个连陌生人都不如的人,在一间病房里连话都没一句,只能大眼瞪小眼,徒增尴尬罢了。
只是偶尔派一个护理过去看看情况,据说病号状况渐渐平稳,病号之外的那群人还是一副老样子。
褚婪便无心再关注这些,手上这部爱情片的进度卡得他焦头烂额。
也不是真的推进不下去,只是如果这么按部就班地拍出来,绝对出不来他想要的效果。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然后某天忽然打来的一通电话,打破了这平静无波的忙碌日常。
医院传来消息,褚豪生的健康状况忽然恶化,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之前一直着手草拟的医嘱,也终于要落实下来。
律师方通知褚婪作为褚豪生的财产继承人之一,需要他出面。
“我不要。如果他钱没处送,可以捐出去。”
“这个恐怕还要请您和褚先生亲自商议决定。”那边律师客客气气道。
也许是拗不过,也许是因为“病危”两个字挑动了他始终松懈不下的某根神经,褚婪终于还是时隔多日,又来到了医院。
只余父子两人的病房里并没有传出说话声来,但不知怎么的,褚婪从房间里出来之后,褚豪生却真的同意了把原先打算留给褚婪的那部分资产,都捐出去。用来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专门帮助那些单亲和失去双亲的贫困儿童。
至于剩下的资产,出乎褚婪意外的,并没有被送给他的那些小情人,反而尽数落到了几十年里没见几面的何秋琴的名下。
医院里倒是少了许多人,至少在遗嘱出来之后,那两个殷勤又娇气的年轻女人就不再来了。
褚豪生半白的头发已经脱落了大半,整个人皮包骨的几乎不成人样。相反的,上次见面时披头散发的女人,却精心打扮起来,花枝招展的脸上带着满是成熟韵味的笑,那风姿让人居然隐隐从中瞥见几分当年的影坛女神的影子,连她唇稍眼角的细纹,都被很轻易忽略了去。
她穿一件粉白绣花的老式连衣裙,新染黑的头发编成两条大粗辫子垂在胸前,小心捧着一个保温桶坐到了病床边。
“豪生,吃饭了。”
“我炖了银耳羹,多放了你最喜欢的莲子。你不爱多吃甜,我记着呢,就没多放糖。快起来尝尝。”
她又笑着端开下一层,“还有这个乌鸡汤,你还记得咱们大学那会儿打印社旁边那家馆子吗?你总说里面的鸡汤炖得鲜,每回都拉我去,说我太瘦了得多补补。”
“你快尝尝,看我做的有没有那家的好喝?”
女人细瘦伶仃,涂着艳红指甲的手握着银勺,另一手在勺下小心护着,递到靠坐在床头的男人唇边。
男人却似乎并不领情,慢吞吞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银勺百折不挠地送到他唇边,他也调动所有主观能动性,又是笨拙地摇头晃脑,又是拼命吐舌头,就是不让一口汤流进嘴里。
像个顽劣的孩子。
妆容艳丽的女人红了眼眶,一番鸡飞狗跳的哄劝下来,最终把汤交给了护工,褚豪生才终于愿意喝下去。
女为悦己者容,据说这些天里平静下来的何秋琴几乎是一天一套衣服,但从始至终,哪怕是那些漂亮小情儿走后,病床上的男人都没有正脸仔细瞧过她。
但女人好像有无限的精力一样,看着喂了饭,又趁着病人精神好的这一会儿,坐在病床边叽叽喳喳地聊起两人相恋时的往事。
没有一件不浪漫,没有一件不欢喜。
哪怕病床上躺着的男人已经说不了话,她也好像与之交谈得十分投入,脸上红扑扑的快活气,让这个已经被磋磨了半生的女人,忽然好像又变成了二八的少女。
后来,还没等精力不济的病人先睡,她却先热闹累了,居然耷拉了几下眼皮,便将脑袋靠在床沿上,睡着了。
就在病房安静下来之后,许久,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静默的如同一块雕塑的病人,却忽然吃力地抬动起了手指。
先是一根,然后两根,三根。
手背布满青紫针孔的枯瘦大手,缓慢又无声地抬起来,然后,轻轻一下,擦过垂落在床面上的女人的头发,便跌落下去。
他可能是想摸摸女人的头,却力有不逮。
透过玻璃看到这一幕的褚婪,脸上忽然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0227226我后悔了
时隔一天,褚婪便再次回到了医院。
莫名的预感让他罕见地过分沉默,何秋琴却因男人忽然的好转而显得格外欢欣。
褚豪生的面色好看了许多,甚至都能说话了。不仅能说话,而且一改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的情况,吐字十分清晰地指使起人来:“闷,去开窗。”
何秋琴连忙“哎”了一声,放下手里剥到一半的水果,走到另一边打开了窗户。
金灿灿的阳光一股脑的播撒进有些阴冷的房间里,少数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轻快地跃动。窗外鸟声啾啾,甚至能闻到一点不知名的花香,天气好到一点不像个冬日的清晨。
“就是温度低了点。”何秋琴说着,回身后小心握住了床上男人的手,“冷不冷?”
褚豪生一双眼睛朝窗外看去,居然没有挣开女人的手。
两人一坐一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何秋琴发现任由自己握住的那只手,仿佛错觉一般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女人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去,却正对上那双一闭便再没有睁开过的眼睛。
……
褚婪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罕见地没有开车,而是步行走回家去。
冬夜凛冽的风无孔不入,像他一样走在路上的行人无不哆哆嗦嗦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立刻到家。
其实早在那个男人想把大半财产留给他被拒绝,转而将相当大一部分资产用来建立那样一个有些特殊的慈善基金的时候,褚婪胸口闷了数十年的那口郁气,便开始渐渐消散了。
这个男人可能真的是天生情圣,似乎所有有关感情的天赋都留给了爱情这一种,至于亲情,他甚至直到在生意场上与早已独当一面的儿子相遇,察觉到他对他这个父亲的积郁和怨恨,才终于恍惚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是错过了,而不是做错了。甚至当褚婪眼睁睁看着这个正值鼎盛的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面前像一棵离了水土的植物一样一天天枯萎下去,直至死去,这个男人仿佛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对一个孩子而言曾经造成了多大多持久的伤害。
他只觉得这是他和何秋琴两个人的事罢了。
但褚婪却是看开了。
也许是三个血脉相连的人同处一个房间相顾无言的凝滞氛围,被冬天里在萧条丑陋的枝头嬉戏的鸟雀一衬,真的有些显得小气起来。
总之,他放过自己了。
也放过那个给予他生命,也给予他多年挥散不去的阴影的男人。
所有与之相关的过分激烈的情绪,都好像跟那个记忆中伟岸强大却实则脆弱无比的男人一起,轻飘飘地离开了。
脑海中又自动回放起那个把自己哭晕的女人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后悔了。”
“我等了半辈子,闭起嘴跟他拗了半辈子,也蹉跎了半辈子。”
褚婪一抬头,正对上女人那双灰暗得丧失了全部生机的眼,但居然从中读出一丝微妙又怯懦的暖意来,久违的,那是真正属于一个母亲的眼神:
“小婪,没人等得起的。”
“别让自己后悔。”
纷乱的思绪忽然被嘈杂的人声打断,褚婪收回心神,这才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围了一圈行人,在讨论着什么。
他走过去,便看见大大的包围圈里,地上正躺着一个人。
一滩被夜色染得浓黑的液体从他的身下流淌出来,旁边歪倒着一辆电动车,车头已经是破烂的样子。
行人交头接耳的低语中,能听到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嗟叹,还有诸如“已经报警了”,“唉年纪轻轻一个小伙子,就这么被撞死了”,“没救了”的言语。
那血还在流,甚至如果不是褚婪在愣怔中听到人群的动静,往后撤了一步,几乎就要流到他脚下来。
褚婪因着一副坐不住的性子,走南闯北的日子过惯了,当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直面死亡。但这却是第一次,能够给予他如此巨大的震撼。
也许是因为时机刚刚好。
浓到刺鼻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让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闪回到某个雨夜自己开车载着安笙,然后撞到人的场景。
虽然那次没出大事,但在踩下刹车那一刻的强烈心悸,却是前所未有的。
当时他不懂,但现在却忽然被这血腥味提醒了一样,忽然明白过来。
因为当时副驾驶上坐的是安笙,因为他在害怕。
如果当时没有妥善地停好车,而是因为慌忙躲避撞到了其他什么地方,如果受伤甚至死去的不是粥粥,而是她,要怎么办?
如果某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像这样在一个转身间便倒在血泊中的不是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是她,该怎么办?
如果她又在那天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哭,却再没有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她,该怎么办?
也像那个傻女人一样,在错过了半辈子之后,徒劳地说一句“我后悔了”吗?
0228227你讨厌我吗
第五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褚婪就醒了。
这几天忙着处理完了褚豪生的身后事,一切尘埃落定。
他的心底却好像藏了一个打结成一团的毛线球一样。而他变成了一只猫,将它翻来倒去挠了好久,却始终被那根找不到的线头闹得心烦意乱。
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几天里因为失眠根本没睡多久,这会儿却也睡不着了。
那口锅已经沸腾得太过,却被盖子密封得严严实实,喷薄的蒸汽东冲西撞想要一口气奔腾出去,却被死死地压回来。
索性直接驱车去工作室。
路过那个拐角处时,他鬼使神差地放慢了车速,然后渐渐停了下来。
之前被血液浸透的地方,几乎已经看不太出什么了,只是残留着扯起的警戒线的痕迹。一个穿着荧光绿环卫服的老大爷,正提着一把大扫帚,在旁边清扫。
也是,这里车来车往,尘土一层又一层地盖过去,实在太容易盖过一条平凡又脆弱的生命了。
只余警戒线连同地上仔细看才显出一点的深色,算作它来过这世间的最后一丝残响。
褚婪的手指无意识颤动了一下。
沉默之后,他刚要将车开走,就见到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走到了环卫工的面前。
说年轻只是相对于老大爷而言,这人看起来也有三十多岁了。
他张口就是要钱花,两人明显是父子。
那父亲先是问已经把这个月大半工资给了他怎么又要,在儿子坚持之后,虽然满脸肉疼不情愿还是小心掏出自己包着纸币的小手绢,抽出几张递给了儿子。
儿子见他还有钱,想全要走,却被刚刚还心软无比的父亲转过身坚决拒绝了。
儿子愣了一下,忽然面露嘲讽:“你不会真要去那个什么古典音乐会吧?”
环卫工闻言眼里都流露出笑意来,点点头:“是哇是哇,攒了好久总算把门票钱攒出来了。”
儿子切了一声:“那门票再贵,你都攒了多久了,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吧?”
环卫工听了立刻又像只护食的小动物一样,连忙团吧团吧把钱藏进衣服里,这才讷讷道:“我……我要交学费的,要去市里那个音乐学院念书的。”
那儿子闻言立刻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他没几年好活了还瞎折腾这些有的没的,去学那些吃穿不愁的富裕人家的烧钱玩意。
“谁家大学要你这种糟老头子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能有那能耐还在这里扫地?”儿子的口气越发嘲讽,眼里全是轻视。
环卫工却好像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似的,一双因为上了年纪而发黄浑浊的眼睛里居然放射出惊人的光芒来,只是连连笑着应:“行的行的,我学了的。你妈在时还夸好听哩。”
最后儿子走时啐了一句:“越老越蠢。”
之后又有围观的似乎与这对父子相识的人走过来,纷纷像其儿子一样,投以轻视和嘲弄的目光,背过身去后更是咯咯直笑,张口闭口“那个疯老头”。
但环卫工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样,乐颠颠地哼着不高明的调子,枯瘦的手指在操纵着扫帚清扫地面的同时,间或慢吞吞地在扫帚杆上似模似样地弹动两下。仿佛手里不是又脏又臭的破扫帚,而是最名贵精巧的乐器。
而褚婪已经满眼看不见别的了,他满脑子都装满了那个“疯老头”谈起音乐时,亮得吓人的眼。
像一束强探照灯发出的光束,刺透所有迷雾和黑暗,穿过无数畏缩和流言,无忧无惧,一往无前。
在将尽时分最浓重的黑夜里,他带着满身泥泞和半生褴褛,堂堂正正、毫无畏惧又毫不遮掩地向着东方的地平线发足狂奔,燃烧所有的生机与火热,去拥抱那终将与他会合的——一线黎明。
锅里的水终于咕嘟咕嘟地狂沸起来,将整个封锁严密的盖子都撞得颤动。
然后是“嘭”的一声巨响。
……
这会儿已经到了早饭的时间,安笙刚咽下最后一口小笼包,掏出手机在刷新闻,就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她能感觉到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似乎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什么未知而躁动的东西。
但不难听出男人话里不容错辨的认真。
“喂?”
“安笙,”他顿了下,嗓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你讨厌我吗?”
少女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如实回答:“不讨厌。你……”打电话来是要做什么?
毕竟两人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联系过了。
几乎是话音一落,安笙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不,半声奇怪的叫声。
因为电话被忽然挂断了。
安笙还在想那“嗷”的一嗓子,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她的楼下就出现了一个——更加奇怪的人。
0229228奔赴
褚婪“嗷呜”地欢呼一声,原地跳了起来。
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片刻都等不得了,立刻冲进更衣间打扮自己,把五颜六色的套装全从衣橱里掏了出来,却这个嫌花哨那个嫌普通,没一件看着得劲。
等到层层叠叠的衣服铺了满床,还一个歪倒坍塌,将半个褚婪都埋了进去,他才眼睛一亮,从箱底掏出一件嫩绿色,装饰着孔雀尾翎状亮片的小西装来。又去堆成一坨的衣服海洋里捞了捞,才捞出了搭配的裤子来,这才乐得一拍床板,“就你了!”
褚婪把自己一口气脱了个精光,兴冲冲地把v领衬衫和外套穿上,就马不停蹄地冲进洗手间,又去打理自己的那张脸。
这算是跟安笙分来之后,褚婪第一次仔细照镜子。对于一个平生最爱臭美的人来说,这么长时间把自己埋进工作里,连镜子都没照过几次,本就不正常。
而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褚婪也骂出了声,艹,他什么时候这么丑了,都瘦脱了相了!
于是化妆技术一流的褚导连忙又疯狂找补,一面把自己那头金灿灿的杂毛插花似的小心造型,一面又兴冲冲地想起什么,连忙拨通电话让助理把自己那辆最骚包的敞篷大红色跑车开过来,又打电话去最顶级的花店订了一束最新鲜的玫瑰花,让其立刻马上在最短时间内送到指定地点,好跟开上亮红跑车的他在半路会合。
满意地在镜子里转了一圈,打量了自己一丝不苟的后脑勺一眼。褚婪便兴冲冲地冲出了门去。
助理刚把车开到褚婪楼下,还没停稳呢,就见一个绿色的身影从门口冲了出来,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从车上拖下来取而代之,坐上去就开车往外冲。
助理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喊人。
“褚导!褚导!你去哪啊,等一下!”
而褚婪的车早已飙出去了好长一段距离了。似乎听见了小助理的喊话,他却也只是背对着挥了挥手,便一溜烟没了影子。
小助理呆呆地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褚导,这可不是我不提醒你啊。
半路上褚婪连车都没下,顺顺利利地从花店员工手里接到了品相极高,连花瓣上的露珠都亮如钻石的火红玫瑰。一时满意甩给了欣喜若狂的员工过量的小费,便再次冲了出去。
颜色靓丽的跑车一路飞驰,在灿烂的阳光下留下一条过分耀眼的弧线。车速已经提高到了限速的上限,但手握方向盘的褚婪却急得几乎要跺起脚来,恨不得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她。
褚婪自问风流半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敢试不敢挑战的,一样样战利品被他迅速征服又轻易抛弃,却似乎始终无法填补心中空缺的那个洞。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无畏和强大,只是心思不定了些,只是新鲜事物还不够多,不够填塞他过分饱胀的欲望。
然而直到在那个谜一样的少女身上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栽倒,他才意识到那个空洞从来不是更多更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可以填满的。那个洞,它名为胆怯。
是安笙,让他意识到褚婪不是表面上那么肆意无畏,而是一个胆小鬼。也是她,给了这样一个长达几十年里连正视自己都不敢的胆小鬼,一个勇敢起来的机会。
褚婪的心几乎要飞出跑车敞顶之外,他恨不得现在就开着车一路高叫出声,才能表达一点点这个终于真正肆无忌惮的褚婪心底的欢快。
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于是,无数被这道亮红色的车影甩在身后的车辆和行人,都听到了一个男人毫不掩饰的欢呼声。
他先是“啊——”,再是“呜——”,后来便直接“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透过挡风玻璃直视着前路的眼神亮得惊人,一扫那个大雨之夜后落满尘埃一样的窒闷和灰暗,亮得已经不像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了。
他又重新变成了二八年华的少年,他有满满的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和憧憬,以及亟待宣泄的无限热情和生命力。
但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的,他从不因为这个少年过分可爱便真的刻意优待他半分。
半路堵车了。
亮红色的跑车被以黑灰为主色调的私家车们前后夹攻,黏黏糊糊地串成了一串糖葫芦。
褚婪这回是真的急得跺脚了。
他索性直接找了个机会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抱着那束挡住他整个胸膛的火焰玫瑰,便直接跑了起来。
他跑过初冬的寒风,跑过无数行人或疑惑或震惊的眼神,将所有除了这团燃烧着他的火焰之外的东西都抛在身后,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越跑脸上的笑容便越大,终于在胸腔内不知道第几千次激荡起“安笙”这个名字时,跑到了终点。
那个他曾多少次在深夜驱车到此,却只能点烟驻足,默默观望那个暗着的窗户,最后无力地踹一下车子骂一声艹的终点。
而如今,另一个褚婪,回来了。
0230229你去哪,我陪你啊
他怀里的玫瑰在半路上便跑丢了许多花瓣,甚至有的花枝上真的只剩花枝了,但却依然火红得耀眼。
褚婪顶着那头原本打理得完美,却被风重新吹成鸡窝的乱发,捧着一束破烂的玫瑰,在楼下喊。
他喊:“安笙!”
他先是有些不算大声地喊:“我爱你。”
然后喘一口,又喊一声“安笙!”
这次是超大声地喊起来:“我爱你!”
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笑容也越来越大。
虽然因为跑了一路的关系,满头都是汗水,还在不停地大喘气,喊一句就要停下来缓口气。
他把那束玫瑰用两只手高高举到头顶上,像把自己那颗并不完美的心坦坦诚诚地捧到心仪之人的面前,欢喜无比:“安笙!我爱你!我——爱——你——”
几个在附近遛弯的大爷大妈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先是看着这个行径古怪的年轻人,脸色有些奇怪,但接着不一会儿便被他笑容里洋溢而出的那种生机和希望感染了一样,一个个都呵呵地笑起来,感叹着:“年轻真好啊。”
而楼层并不算很高的安笙,当然不会听不见下面的动静。
她从窗口看下去,瞧见的正是头顶一束火红玫瑰,脸上正挂着傻兮兮的笑容,被一群老头老太太围在中间的褚婪。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上往下,落到男人的下半身上。
……
安笙:!
安笙再顾不得这个明明已经淡出她视野的男人,忽然之间发的什么疯,只想着不能放那个奇怪的东西在下面继续丢人下去了,连忙噔噔跑下楼去,将那个男人一把拽进了楼门里。
身后的一圈老头老太太面上仍带着和蔼友善的微笑,见小伙子等的人来了,都欣慰地注视着这对“相携而去”的年轻男女。
褚婪十分配合地让安笙拽进楼里,一双亮晶晶的眼大狗狗似的巴巴地将人望着,舍不得离开半秒,就差没吐舌头了。
安笙却脸色古怪。
“你这是做什么?忽然跑过来就算了,为什么……”她的目光向下,落到褚婪光裸的两条腿上,表情一言难尽,“为什么不穿裤子?”
还沉迷在心上人的美貌里的褚婪闻言,忽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也低头一看,然后顿时露出了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
破案了,他说今天跑在路上时的回头率好像过于高了点,那些人脸上的笑容也奇奇怪怪的,还有那些老头老太刚看见他时那种诡异的表情。
褚婪无意识地抖了抖只穿了一条明黄色平角内裤的腿,屁股上的海绵宝宝也跟着咧嘴笑。终于感觉到有亿点点冷。
但他总还记得这会儿是在心上人面前呢。于是安笙眼中惊愕的男人也只是石化了几秒钟,便再次没事人一样地又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来,将那束火红又残破的玫瑰花,递过她眼前。
“送给你。”男人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跑得太快,路上丢了很多花瓣,不然应该更好看的。”
其实花还是很漂亮。
但安笙不接。
她看着眼前这个兴冲冲的男人,居然没办法像上次见面时那样毫不留情地说出“我不稀罕”几个字来。
她抿抿唇,只是低低道:“我想,我拒绝过你了。”
但男人脸上的笑容居然丝毫未落,甚至因为想起什么,居然又灿烂了几分。他直直地看着她:“但你不讨厌我,不是吗?”
安笙想说什么,却听他又道:“你不讨厌我,不烦我,那我就有机会。”
“你如果哪天烦我了,就跟我说,”褚婪呲牙笑,“我就消失几天。然后等你不烦了,我就再回来。”
安笙皱起眉头,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时,却被刺了一下。
她刚要吐出的尖锐冰冷的字眼,忽然像一块冰一样在男人下一句无比认真的许诺里,被融化了。
并非多么炙热的爱语。
他只是说:“你去哪,我陪你啊。”
好像她心中潜藏的执念和脆弱,都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安笙忽然有些后悔,他不该把褚婪拉进来,让他正好站在这里的。
楼门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上身穿一件挺括的绿色西装,下身只着黄色内裤光着两条腿的男人,就那么捧着一束烂糟糟的花。明明那么滑稽。
他逆光站在那里,一双弯成月牙儿的笑眼里,退去艳丽浮华的风流气,满满倒映的都是她。
而且好像不是如今这个站在聚光灯下,容颜倾城的“安笙”,而是那个剥去一切由系统赋予的惑人外壳,曾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少女。
你去哪,我陪你啊。
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哪怕他滑稽的身影被阳光逆着一照,好像整个人都发起光来,变成了一棵钻出暗夜的充满名为“希望”的诱惑的嫩芽,她还是告诉自己,不能相信他。
他只是跟那些人一样,自以为是地爱上这副人工捏造的皮囊,自以为是地以为那份因为她契合了他们所有的喜好而催生出的无比自私的“爱情”,有多么感天动地而已。
0231230我不相信
于是她又坚定无比了,又能狠下心来:“我不会喜欢你的,不会喜欢任何人。”
所以别以为你感动得了谁,等得到谁。
但褚婪只是笑着看她:“没关系。”
“我身边依然会有很多男人。”
这明明是你最介意的事。
他还是笑,“没关系。”
“你跟我继续扯上关系,我也只会利用你。”
就像曾经一样,利用你达成自己在娱乐圈往上爬的目的,而且会变本加厉。
“没关系。”他甚至笑着张开双臂,“我求之不得。”
“你是傻子吗!”安笙终于大声质问起来。
她这只黑暗生物,要被这束过于灿烂的阳光耀得睁不开眼睛了。
他飞蛾扑火一样向她撞过来,但她不敢接。
而安笙到底也不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安笙。从踏进娱乐圈选择演戏,选择作为一个体验派演员正视自己的内心,挖掘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感的那一刻起,她为自己筑起的那道阻挡一切外来物的牢不可破的城墙,便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缝了。
而今天,终于有一束光,义无反顾地穿过这道缝隙,照了进来。
那束光的颜色,是破败的火红?还是是初抽芽的嫩绿?
但这束光还是太可怕了,吓得裂缝另一边的小鸡仔,又往蛋壳另一边躲了躲。
光总是这样的。它握不住,留不住的。
它可以浩浩荡荡地来,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走。走后悄无声息,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
所以,光是不能信任的。
尤其是在只有一束光的时候。
“你总有一天……”会不爱我,会离开的。
毕竟爱情总是那么短暂。心血来潮一样爱上这个人,然后在某一天,同样的心动会在另一个人身上重复上演。
这话安笙没有说完,但褚婪却好像听懂了似的。
他说,“我没办法跟你保证。但我听见我的这里,”他摸摸胸口,道,“它跟我保证说,它还跳动一天,就会爱安笙一天。”
“我想相信它。”
不能相信的。
但这听来好像最普通不过的花言巧语,此刻却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了莫大的感染力。仿佛是眼前这个眼神炽热的男人,拼命燃烧了什么东西才说出来的。
安笙对人情绪的感知,从小便是极其敏锐和准确的。而此刻却因这份敏锐,让她接受了太多她不敢相信也不堪承受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一双男人的大手适时地伸出来,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住。
男人的视线错开,没有去看她狼狈的脸。
“你不用担心,不用害怕,更不用给我什么。”
“我知道,我很不好,但我果然还是想看着你,陪着你。”
“你愿意给我这个自私的机会吗?”
言语武器的坚冰融化后的水流,终于顺着少女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起初是无声的,后来便轻轻啜泣,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少女一边哭,一边重复:“我不……相信你。”
“嗯。”
“嗝,我不会、不会相信你的。”
“嗯。”
而褚婪只是轻轻应着,然后更紧地抱住她。
——
褚婪卡在瓶颈的第一部爱情片也终于推进了下去,并在播放后引起了空前巨大的反响,不仅在这个单纯的爱情片已经没落的年代里,掀起了一阵中兴的热潮,而且在广大网友之间,成为了口口相传的经典之作。
而这部电影终于也在影迷们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咀嚼之下,于数年之后暴露了一个完美隐藏起来的秘密。
影片里,那片映照在湖水中的星空,仔细看的话,跟原本天空上的星辰排布是有细微区别的。
有懂相关知识的网友惊奇的发现,湖里的星星位置里,居然藏了一行摩斯密码。
翻译出来是:“安笙,我想跟你谈恋爱。”
此时早已对安笙和褚婪的关系有所猜测的网友,见此立刻直呼实锤,懊恼怎么这么晚才看出来。要是早几年扒出这一对,还有后来那些腥风血雨什么事。
更有不少网友感叹,褚导的告白虽然形式新颖,但这话真的……好土哦。
而此后又过了两年,一直在安笙周围插科打诨的褚婪,主动上交的银行卡才真正被接了过去,他也终于在某个两人并肩而行的午后,勾勾搭搭地顺利牵到了对方的手。
褚婪当即就瞪大了一双眼睛,满眼亮晶晶地望过去。
安笙被他看烦了,刚要抽回手来,就被男人立刻握紧了。
他一把将人拉住还不够,还慢慢换成了十指交叉的方式,美滋滋地晃着两人交握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起路来。
安笙捂脸,他好丢人啊,怎么办?
正好旁边有家电影院,于是她第一次提议道:“要不要去看电影?”
然后便在电影院里,被旁边座位上跟她始终十指相扣的男人的吞咽声扰得狠了,问他怎么回事。
褚婪目视前方:“我有点紧张。”
0232231谢谢
“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褚婪眼睛锃亮地望着大荧幕上相拥而吻的年轻男女,喉结又动了一下。
“其实在握住你的手的时候我就想了一下,然后看这部爱情片的时候,就有点停不下来了。嗯,我觉得,我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安笙:?
“我是说,我可以……可以吻你一下吗?”
安笙愣住。
褚婪立刻改口:“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然后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是许久的沉默。
但就在褚婪要放弃的时候,却听旁边忽然传来轻轻一句:“就一下。”
褚婪立刻支楞了起来。
但事到临头,他却好像不知道怎么去做这回事了。
他又下意识地吞咽一下,缓缓伸手放到少女的后脑上,托住,然后慢慢地倾身过去,低头将干燥的唇轻轻地,碰了她的一下。
心跳声砰砰地撞击着耳膜,他抖着唇又蹭一下。
然后就那么印上去,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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