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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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这里面少不了西洋人的推波助澜?”

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就如海上的冰山,暴露在世人眼中的仅是极小一部分,就像川汉铁路落成时西藏必定生乱、法兰西过分强盛的十八世纪末大明暗中推动欧洲各国结成了‘反法同盟’,没有谁会眼睁睁看着某一个国家持续不断的做大做强,也许白衣教在最开始时真的仅是白莲教的残余旧部联合集结成的‘普通造反组织’,但随着抗明倭人的加入、各方势力的搅动,它逐渐变成了可以点燃整个帝国的星火之源。

白休怨观察着她的神色,她脸上没有贵族小姐们遭到冒犯的那种狂妄和恼羞成怒,也不像师父的眼睛,时时燃烧着仇恨的光,她的脸颊涨起潮红,睫毛闪烁着,与其说是恐惧和愤恨……不如说是兴奋与震惊。

“他们承诺会扶植日本独立。”每每与她说起日本相关的事他都会或多或少地生出一股尴尬感,仿佛他不该告诉她这些,他们只能是彼此敌对的汉人和倭人,“西洋人暗中资助了很多物资和钱,直到老皇帝去世前两边勉强还算合作愉快,这两年白衣教不愿再受制于人,手头也确实不缺钱了——提议成立海关的前两广总督薛云卓,他也是教中之人。”

她注意到他奇怪的口吻,斟酌了一下,斗胆问说:“你没有入教?”

他坦然回看着她:“因为我不信。”

李持盈磕巴了一下,竟然没有识相的就此打住:“你不信倭……日本能独立,还是不信‘天下大同’真的会来?”

他不是看不出来她其实有点害怕他,有人在场时没那么明显,一旦只有他和她两个,她就笨得不像个能考进濯贤大学堂的早慧少女,总是怯生生的,狗腿又会看人的眼色。白休怨故意慢悠悠地吃了两块松子糖,反问道:“难道你信?天下大同?”

她的家族在大明称得上显赫,这样人家的孩子脑子进了水才琢磨什么天下大同,她最该想的是如何保住家族和自己的荣光。

攒盒儿共十八样点心,只为过年好看,其实好些她都不爱吃。李九从中挑了一个牛乳花生酥递过去:“这个里面有牛奶,也够甜,吃这个吧。”

说罢压着嗓子,仿佛自言自语:“我信的,我知道那一天早晚会来。”

难与君说

从普通群众摇身变成统治阶级,若说对这个身份没有半点留恋一定是假话,先前的种种担忧一半源于恐惧,恐惧历史上无比惨烈的抗日战争、独立战争,另一半来自对未知最本能的警惕和敬畏。

妈的,大明都把女真人和蒙古人打回老家,一路快进到资本主义萌芽阶段了,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疯事!是各退一步君主立宪还是工农阶级暴起革命还是外星人降临地球完全是未知数,所以在听到疑似社会主义民间结社的瞬间李持盈的内心除了惊愕、震撼及措手不及,隐隐还有一些靴子终于落地的释然——汉人一向被认为是非常能忍的民族,前世的历史课本里依稀有句话叫‘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所谓温良恭俭让无不是在歌颂这种吃苦耐劳、勤勤恳恳的品质,可汉人并不是完全没有骨气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社会生产力的上升必然伴随着精神层面的觉醒。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一件坏事,哪怕她现在身处他们的敌对阵营。

“那那些到任就被暗杀的官员……”

“有些是他们做的,有些不是。”江南官场不好混,首先是宗族势力,就像戏文里唱的,好几家沾着亲带着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后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大商号,每年的税收、年末考评可都系在他们身上呢;再有便是工会与各部衙门,这些人中哪一个是好缠的?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了,也不敢搞降薪这种明摆着要出事的举措。

“不是白衣教?”她半信半疑的样子实在傻得可爱,“那会是谁?好歹同朝为官,不至于胆子这么大吧?”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边喝水一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那个同窗似乎就是浙江籍?有空不妨问问他。”

“……”

“……”

“你是不是年前就躲进我家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质问这个,“那几阵莫名其妙的妖风其实都是你对不对??”

白某顾左右而言他:“你看中他什么了?”

她不缺钱花,心眼又很明显的不太够使,精明厉害的商人子绝不是个好选择。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情有那么点微妙,仿佛看着小鹿撒欢儿跑进陷阱,偶尔旁观无知少女(……)陷入爱河,总会产生一种类似不忍的情绪。

别过去,快回头。

小鹿倒是没有半点扭捏:“他长得不错……”

话没说完,白某忍不住笑了一声,李持盈胆子渐肥,往他看不见的方向悄悄翻了个白眼:“跟你自然是不能比了,可世上有几个人能跟你比呢?至少我觉得他长得不错!很不错!”

他又是一个没忍住:“行行行,不错不错,可是长得不错有什么用?人家不知比你精明了多少倍,回头把你卖了你还傻乎乎给他数钱。”

“我又没打算嫁给他!他精不精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看上他长得好、脑子好,适合当孩子爹,不行吗!!”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死揪着这件事不肯放,如果是觉得婚前恋爱太过惊世骇俗,那也罢了,偏偏他们对她谈恋爱这件事没什么想法,只是对恋爱的人选颇有异议。不是、商人子怎么了?她觉得合适就可以呀!

“你没打算嫁给他?”这下轮到白君呛着了,“那你是想学乡下富户的独生女,跟他借种生孩子??”

李持盈才要反驳未必一定生孩子,她就是觉得和他呆在一起很开心,白娘子的下句话直接把她吓傻了:“就他那弱不禁风的体格?还有他的个子也不算很高吧?你找他还不如找我。”

面面相觑。

眼看要到午膳时间,仓惶逃跑前某人往她怀里丢了个荷包:“借住几天的谢礼。”

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小捧冰凉反光的黄铜子弹。

夜里洗漱完毕,李姑娘四肢展开,平躺在床上问梅枝:“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红光附体?印堂发亮?”

梅枝以为她撞客了,借着电灯凑过去看了两眼:“姑娘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她长叹一口气,“就是……”

就是总怀疑自己是不是穿成了玛丽苏女主角。这时候的人说话这么随便的吗?她对他可没有半点用处吧??什么叫‘你找他不如找我’,他知道生孩子具体需要做什么吗??

梅枝没太在意,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想是今儿累着了,夜里别劳神,好生睡一觉,马上开了学又有的忙。”

她翻个身看着她:“你一向不喜欢柳枝,倘或她说了什么话,别往心里去。”

当年关于派谁回南这件事其实她犹豫了很久,柳枝为人伶俐,可惜是公主府出身;梅枝忠心足够,偏偏做事不细致,性格也有些过分老实了。思来想去李持盈还是择柳枝而弃梅枝,尽管她知道她一直有心回家看看。

“我不是怨怼姑娘,只是来了这几年,总不见他们写信来京,心里着实挂念。”

“不是怨我?”她道,“那之前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撇在青云寺?”

天长

梅枝的表情一僵,眼神也略有闪躲:“那天奴婢不小心迷了路,让姑娘受惊了。”

她看着她没再说话。人是感情很复杂的动物,李持盈相信梅枝绝不至于下手害她,同时也明白两人不再似从前那么彼此信任。她有了新的朋友和玩伴,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而她的世界还是那么小,无怪会认为她偏私偏信,一味重用新人。

“我不是介意你埋怨我,”过了约五分钟,她静静开口,“又不是菩萨在世,哪里做得到四角俱全?你在我身边也呆了好些年了,倘或有别的想头,不妨开诚布公的同我说一说。”

这话太重了,梅枝手一抖:“奴婢不敢,求姑娘超生。”

她早就立志今生不嫁人,虽说跟着姑娘认得几个字,出去做账房或掌柜娘子还是不太够格。做丫鬟久了,习惯了没有主见,梅枝其实自己也理不太清思绪,不是不知道公主府的人确实强过她,除了自小练就的一手针线活儿,她并没有什么远胜于她们的地方,之前桃枝在时尚且可以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来桃枝嫁人配小厮,柳枝放出去,她连竹枝都争不过。

只是内心深处始终咽不下一口气罢了,总觉得自己痴长几岁,和姑娘又是打小儿的情谊,拉不下脸屈居后来者之下。

“好啦,”李持盈笑了笑,点到即止,“你既然没有出去的打算,那就算了,我这里总少不了你的一口饭吃。”

出了正月便是怡郡王大婚,虽有白衣教匪徒在诏狱集体自裁这样晦气的新闻,除了《大明日报》提了一嘴,其余小报均不见动静,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还是更津津乐道杂胡郡君的婚礼排场——大明建国快五百年了,皇室头一回混进番人血统,别说这杂胡郡主还顺顺当当长大成亲了。婚礼前夕整个北京城都像被红色点燃,《京城早晚》很不怕得罪人地报道说先帝朝不受宠的公主、长公主出降都没有如今这样热闹。

朱颜没有亲兄弟,荣王夫妻将朱持晖和李持寿哥俩请来做了宾客,帽子上各簪一朵红绒花,一个负责出门迎新郎,另一个留在堂上招呼客人。李持盈则陪着朱颜坐在里头,按说封了王就该另外开府,奈何如今财政紧张,加上她是荣王的独生女儿、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干脆略过这一遭,从王府挑了个院子扩建成郡王规格。

“你紧不紧张?”

屋里没有外人,朱颜顶着凤冠吃吃笑话她:“究竟是我成亲还是你成亲?我都不紧张,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二十岁正是如花的年纪,本来五官不见多么明艳逼人,浓妆那么一勾勒,天生骨相立体的优势就凸显得淋漓尽致。朱颜的发质随母亲,微微有些自来卷,为了梳这个极其复杂的发髻头皮没少遭罪。

姐儿两个手挽着手,李持盈嗅着她身上刨花水和古龙水的香味道:“我替你紧张行不行?”

一会儿行过大礼还得另换一身衣服出去敬酒,别人大婚新娘子尽可以呆在屋内,她是怡王,满座宾客至少一大半是冲着她来的,断不能躲这个懒。

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朱颜看了一眼自鸣钟,没事人似的和她继续闲聊:“有什么可紧张的?我还住这儿,也还姓朱,过两日咱们叫上晖哥儿一道去大戏院看戏吃酒,听说新排了一出好戏,只不知唱得怎么样。”说完自己觉得可乐,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别人成亲你就急得这么着,到你自己成亲那日还不定急成什么样子,昨儿我说让你过来和我住一晚,你偏不肯,不然,省了多少功夫。”

不就是婚前性教育吗?李持盈暗自腹诽,你们那十几本春宫图加起来也未必有我知道得多。

“……我认床,换了地方就睡不着觉。”

新娘子作势瞪她:“就你事多。”

不多时喜娘进来报时,说二爷和新郎已经到街口了,一屋子人登时动作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到朱颜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抬臂,丫头婆子们井然有序地将金镯子、金项圈全套往她身上招呼,不过片刻功夫,偌大堂屋都似被艳光照亮。

李姑娘看着镜中人问说:“你见过新郎官没有?”

“见不见都一样。”

“总得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吧?”

朱颜又想笑了,给她补妆的喜娘忙道:“乡君这一听就是孩子话,逗咱们郡君娘娘开心呢。那新郎长什么模样儿、几个鼻子几只眼,今晚上不就见着了吗?何必急于一时?”

朱家女人什么时候缺过男人?就是长成个猪八戒,大不了当他是块腊肉——晾着呗。

李持盈不说话了,很快外头又来一个媳妇子,红光满面地进门先蹲了个深深的福礼:“回郡君、乡君,二爷和仪宾已经到门口啦,王妃请您快准备着,一会儿就该行大礼了。”

朱颜的奶娘闻言,赶紧抓了把金银锞子撒出去,一迭声地问说:“流水席准备好了没有?这可是大功德,不许出丁点岔子的。”

没听说婚礼还有这个流程啊?李乡君多了句嘴:“什么流水席?”

奶娘们笑道:“南边年成不好,年后京里多了好些花子,这大喜的日子,何不叫他们也沾沾喜气?因故王妃在咱们府后头设了上百桌流水席,都是好东西,权当给王爷和郡君添福寿了。”

饿了一冬的人,个个瘦得皮包骨,得亏郡君有先见之明,提前拨了五十个侍卫过来主持秩序,否则非闹出人命不可。张寻义从街头走了还没五步,已经拉开了至少叁个踩着别人往前冲的人,其中一个还冲他骂骂咧咧,被他毫不留情地骂回去:“不是看在我家主子大喜的份儿上,头都给你拧下来!”

倒是被他救下的年轻后生多少懂点礼数,还知道双手合十道个谢。

“就是……怎么瞧着不大像汉人啊?”他狐疑,“这头发短的,倒像乌斯藏那边来的盲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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