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不脏,唯有指腹沾上了一点墨渍,她替他用肥皂搓洗干净,清浅泡沫下两只手交缠在一起。
“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
“什么?”她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发觉了自立女户一事,“好好儿的,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不能说?”他哼道,“既然只求叁分真情,我看这亲不成也罢,不如留在府里。”
她挣开他:“我又不是公主的女儿,留在府里做什么?混吃等死么?”
二爷正要说那有什么不行,难道他还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门外梅枝低声通报说:“姑娘,时辰不早了,不知今日的午膳摆在哪里?”
饭桌上朱持晖再次提起了松枝嫁人一事,不能每次他过来这里,大丫头小丫头都躲着他走吧?谣言传得太不像话,总得想个法子澄清了才好。
今日松枝不当值,李姑娘开门见山道:“前儿我悄悄问过她了,若是人实在好,我们添些嫁妆也可以使得。”
这就是点头的意思了,二爷心里一松:“他们家倒不穷,就是兄弟连着好几个,这个老五是顶小的弟弟,一心想娶一个读书识字的妻子。”
外头人家,读书识字的女孩儿谁肯早早成亲?不想着考科举博功名也不会看上他这样的小账房,因此豪门大户的丫鬟就成了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他家里疼他,也不嫌弃松枝曾是丫头,只道儿子年纪大了,希望能尽快完婚。
“等出了国孝就写婚书吧。”小爷一口口吃着豆腐丸子,“你若不放心,先叫他们见一面也无妨。”
“老叁那里你已经打点好了?”
他那个奶姆至今未能‘痊愈’,华仙公主唯恐有什么不妥,再过了病气给儿子,发话说从此不叫她进来了,就在外头颐养天年吧。
姐姐忍俊不禁,心知必定是他在弄鬼。李持寿的身体相比晖哥儿确实要弱一些,每逢换季总免不了陆陆续续病一阵,今年是公主病倒了,他强撑了数日,最近才将将发出来,太医和李沅正在那里轮番照看。
“我想着,让他和爹爹多相处相处总不是坏事。”
一分江东
这话似有所指,李持盈囫囵应了一声,转而问起华仙的病势:“公主身上好些了?”
本就是心病,缓过劲儿来就没有大碍了,朱未希的心气极高,岂肯就这样一病不起,让母亲和兄长白白殒命?
二爷放下筷子道:“已经能起身了,清早还配着小菜用了半碗米粥。”
吃得进东西就说明身体正在恢复元气,姐姐放下一半的心,拿银匙搅了搅面前的半碗虾皮白菜羹:“对了,那个杰弗逊找着了没有?”
能对大明皇室纠纷如数家珍,哪怕不是常驻北京的贵族子弟,至少也与朝廷官员有所往来。荣王府的亲兵腰牌是从哪里得来?‘袭击大明的势力拥有蒸汽动力舰’又是何处得知?抓住这个人兴许就能抓住事情的关键。
他也不和她打哑谜:“杰弗逊仅是笔名,五年来约有二十七个杰弗逊给《华盛顿日报》供过稿,娘和颜姐姐使人分头去查了,最有可能的一个现在天津,比对过字迹和行文就能知道定论。”
这本是锦衣卫的活儿,因他们人手有限,一部分被调去了倭国方耽搁下来,荣王一贯与洋人交好,旧部幕僚中不少都与西洋报社有旧,故此抢先了朝廷一步。说到这个,李持盈也放下小匙:“……还没有找到幸存者吗?”
“沿海沿岸都张贴了告示,”朱持晖摆摆手,示意丫头们将菜馔撤下去,“但那几日风浪太大,即便有,多半也负了伤,或者漂去了倭国境内。”
大战在即,万岁不欲轻举妄动,此番锦衣卫悄悄出海就是为了拿下现任驻倭大臣及其部将,彻底接管日本及琉球群岛。
怕屋里的菜味儿太浓,再熏着主子们,梅枝做主将窗户打开半扇,院中翠碧的石榴树上冒出了几星如火的红,她忍不住轻叹一声:“要打仗了。”
那么大的动静如何瞒得住人?福建水师、浙江水师操演频频,各地军报、奏疏一封封往京里递,六月里《言者异》率先报道,说英吉利也拥有了自己的蒸汽战舰,恰似沸水入油锅,这下人人都猜疑荣亲王会不会是叫英国佬给害了,英国佬唯恐我大明与法兰西联手,助拿破仑之子夺回巴黎,这才先下手为强。
“这也说不准,”听说昨儿夜里双方已经在东海第一次交火,对方的战船上挂着法国国旗,江寄水与她并肩走在学堂的小径上,沿途的告示栏里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宣言海报,“不是说罗马已经出兵了么。”
尽管只是在凡尔赛宫草草举行了加冕仪式,他自认是唯一且名正言顺的‘拿破仑二世’,其妻路易莎王后出身神圣罗马帝国,于情于理罗马都不会眼看着法兰西被英吉利吞并。
李持盈只是走路,并不理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明从未干涉过别国内政,这一点英女王的心里也清楚,实在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给自己树敌。”此番法国来犯,打的旗号是‘明国留学生出言羞辱法王’,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理由十分牵强。
李乡君还是气鼓鼓的,他不得不伸手拉住她:“怎么了?就是恼我也要有个缘故。”
“……你早就知道了。”年年回乡过年,为什么唯独今年逗留了两个月之久?为什么去年底江氏在江南的产业就逐渐转移收缩?两江地区豪商数如繁星,他大哥江元时是头一个响应镇压罢工政策的人。
四下无人,他侧身将她带进一处空教室里:“是恼我没提醒你可能要打仗,还是恼我压下了罢工之事?”
不管哪项人家都没有义务非要知会她不可。李持盈只是低着头,江寄水替她拢了拢鬓发:“谁也不能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的地步,荣王之事实乃意外。”
“我不是……”他一语点破天机,她有点急,又有点愧疚,“……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撒气。”
江少爷忍不住笑了笑,笑完摸摸她的脸:“突然发生这么多变故,你心里难受,我知道。”
她无言投进他怀里,半晌:“法国出事了对不对?”
“怎么说?”
明国驻法大使在前往法国的途中出了意外,大明还没有发难,他们却倒大摇大摆打上门来了,放眼四海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故意沉吟了片刻:“要我白告诉你?这不大好吧?”
她作势踩他的脚,被他抬起下巴在脸颊上咬了一口:“只许你气我,不许我气你?你在外头赁房子的事告诉我了吗?”
窃钩者诛
便是十分得力的大丫头放良成亲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专寻那四角俱全、还带个花园子的小四合院,有个栖身的地方就不错了,再多是主子恩赏,想受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起初他听说有个未嫁小姐正四处相看房子,心里还很疑惑,若是给丫头住的,手笔未免太大了;若说是有什么亲戚上京投奔,那也犯不着住到外城去。今儿拿话诈了她一诈,果然是赁来自己住的。
“他们让你受委屈了?”
“没……”李姑娘心虚得很,“是我想着,总赖在那里头也太不像话。”
江少爷没有出言拆穿她,华仙公主只怕是宁肯她赖到出嫁也不愿意提前放她出去的,退一万步说,便是要出去,搬去和李驸马住不好吗?独身女孩儿自立门户少不了惹人非议。
她见他不搭腔,慢吞吞地继续补充说:“不想遇上了这些事,如今……那房子只是空着,不过派人进去归置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打扫收拾。”
他微挑起眉:“此事驸马爷也知道?”
首先朱持晖不可能知情,若是李沅的主意倒有意思了,难不成李家要和华仙公主一刀两断?
李持盈清清嗓子:“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与爹爹不相干。”
见她不肯再说,他也不问了,只道:“若有难处何必憋在肚子里,我再不济,替你寻两间屋子还是可以的。”
她听出他不高兴了,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她受骗上当,被坑银钱还是好的,万一遇上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李姑娘的心里一软,嗯了一声后埋头蹭着他的肩窝。不知不觉间他长高了好些,去年她及到他的下巴,今年就只能到肩膀。默默腻歪了一会儿,李持盈伸手扯扯他的袖子:“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法兰西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某人暂时满意了,不再卖关子,低头凑到她耳边道:“……法国国王已经一整个月没有露面,凡尔赛宫如今是路易莎王后代为摄政。”
西方国家,王后代行王权实在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今次事件反常就反常在路易莎的父亲、拿破仑二世的岳父兼外公忽然将手下的几个心腹大臣一并派去了凡尔赛,这个临时组建的王廷就此被划分为法国、罗马两个阵营,面对英吉利的步步紧逼,小王后本就左支右绌,应付得十分吃力,如此一来,想也知道天平会向哪一方倾斜。
“依你的说法,便是这位路易莎王后不希望我大明搅入局中了?”漆黑潮湿的暗室中,朱持晖主座,朱颜挺着大肚子陪坐一旁,想是空气实在太潮闷了,呆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全身上下湿黏黏的,衣服鞋靴似吸饱了水,又阴又绵又沉。
谁也没料到所谓的杰弗逊竟是个汉人,长眉大眼,须发黄黑,看着不过叁十左右年纪,张口说话时一嘴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阁下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古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朱持晖与朱颜对视一眼:“窃国者侯?近百年来被斩首的、流放的王难道还少了?她敢有此心,那些臣僚和百姓也不会答应。”
自打路易十六被拖出去斩首,法兰西家国动荡、政变不断,也就是拿破仑称帝后安稳了几年,他那儿子明显不是当王的材料,王后再是奇才,没有孩子又有什么用?难道还想效仿沙俄那位女帝,宰了丈夫自己称王吗?
“你又知道她没有孩子了……”杰弗逊哈哈笑了两声,“阁下去过巴黎吗?凡尔赛宫也没见识过吧?还以为是咱们的紫禁城,非太监不能入内?”
咱们的紫禁城……始终保持沉默的朱颜看着他衣领上那一抹白,忽然开口道:“白衣教将据点转移去哪里了?西北?云南?还是……倭国?”
锋芒初露
虽则怀着孕,怡王的身量未见丰满,相反两腮瘦得几乎凹陷下去,巴掌大的小脸上唯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你故意吹嘘自己去过巴黎,见过凡尔赛宫,其实都是在迷惑我们,不论衣着打扮还是住处陈设,你绝称不上是殷实人家的子弟。但你的英文和法文说得实在很好,可以乱真——我看过你给其他报纸投的稿子,口气行文虽未大变,英人法人美利坚人西班牙人极细微的遣词差别被拿捏得恰到好处,证明你与这些人朝夕相处过,还相处过不短的一段时间。”
“你在海关做过事。”
杰弗逊仿佛刚注意到屋里还有这么个人似的,目光向朱颜处缓缓转去:“这是怡郡王吧?你的仪宾之父就曾在广州海关当官,回去问一问,说不定还记得我呢。”
她不理会他的挑衅,捧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道:“你以为皇上会轻易放过你们?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躲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挺着肚子赶来这个地方,不外乎是想问我当日是否在场。”他被戳中痛处,阴恻恻的也发起狠来,“我告诉你,我在。你爹先被人捅穿了肚子,然后一枪崩掉大半个脑壳,临死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
“姐姐!”
生怕朱颜动了胎气,朱持晖压着嗓子道:“姐姐先回屋里歇一歇,这底下阴气重,若有什么闪失……舅舅泉下也不得安宁。”
本来攥紧的双拳乍然一松,二爷又好言劝了一会儿,终于说动朱颜暂时离去。杰弗逊好似打了一场大胜仗,不仅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公然吹起了口哨、哼起了小曲。
“你今年不过叁十余岁,首次往外国报纸投稿是在太兴叁十年,往前倒个十年,海关的主事人叫……薛云卓。”
囚犯终于露出了一点警惕之色:“是又如何,你不会以为我能和总领大臣说得上话吧?”
虽然挂在户部名下,海关自有一套班底,所有关税直入国库,户部尚书且无权过问。因此人人都说这是第一等大肥差,尤其宁波、松江、广州叁处,上下官员无不是富得流油。
“窝藏反贼、失职不察,单这两条罪名就够他喝一壶了。再者,大战当前,宫里那位正愁没钱使,你说她是会抄了薛云卓的家还是抄了薛云卓的家呢?”
“你休要放屁!此事与薛大人何——”跳脚到一半杰弗逊回过神来,倘或薛大人不是白衣教中人,他何必管他的死活?此等朝廷走狗他该巴不得死绝了才好。
他娘的,中计了。
朱持晖始终紧绷着的背脊悄悄放松了些许:“你们在江南搅风搅雨,就是等着皇上下狠手收拾你们,留下个空壳子掩人耳目,好散布谣言与百姓听。”
一来可以借刀杀人,借朝廷之手涤清教中的敌对势力;二来以此挑拨江南与北京的关系,引得大明内部动荡——自古江浙就是极富庶极繁华的所在,天下赋税,五分江浙,又因南京是大明国都,不少缫丝厂、纺织厂、琉璃厂都设在南直隶附近,江南一乱,帝国财政必出问题。
“你们就这么恨大明?恨朝廷也罢了,竟盼着洋人的坚船利炮攻破海防,拿我大明百姓杀头祭旗么!”
“我没有!!”杰弗逊大叫起来,“是那帮倭人总吵吵着要复国自立,总觉得自己是教中元老,可以压汉人一头,他们也不想想,若无汉人出手相助,仅凭他们自己如何能活得到今日!!”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洋巴子的掣肘,难道又要被区区倭人牵着鼻子走吗!兄弟们怨恨朝廷不假,为什么要为他们的复国事业付出性命?!
“所以你们把他们当作弃子,独吞了所有银钱、武器躲至海外?放任洋人残害大明亲王,你知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轻则两军对垒,重则生灵涂炭。此时此刻浙江、福建二省的水师正顶着法兰西战舰的炮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杰弗逊的嘴唇微微发抖,强咧出一个笑来:“我以为他们只是想拖住他,我没想到……”
二爷呼吸一紧:“谁们?”
子民
“美洲佬牵的线,说罗马皇帝希望离间大明与法兰西的关系……”
白衣教内原有叁股势力,一是白莲教残党,神佑爷剿灭白莲教后曾下旨肃清这些人等,姓名籍贯通报全国,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改头换面、化整为零,轻易不肯现身在人前——即便现身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教内不许用真名称呼的这股风气便是他们带起来的;其二是流亡至此的倭人,白向明驻倭期间一个名叫‘蔽日会’的反明势力得到了几张大明火铳的图纸,据说还偷偷试验过,一方有技术,一方有人手,两边一拍即合。至于这第叁拨,还得从当年赫赫扬扬的传教士案说起。
显圣爷那会儿朝廷不禁止西洋和尚在我大明境内修建庙宇、传道讲经,他们虽然言谈乖僻,却常常施粥布药,或是将附近百姓丢弃的女婴、因战争失去父母的孤儿捡回去养,也算做了不少功德。然而日子久了,人们只是纳罕,真有这样无私的人?更兼婴儿日夜啼哭,又不许异教徒入内查看,不知不觉便生出许多谣言来,有人说那西洋神父拿婴儿的心肝做药引,也有人说孩子全叫洋人卖给欧洲的贵妇补身子吃了。朝廷虽然听说了此事,并没当成一回事,致使这事越闹越大,最后愤怒的民众冲进广州一座教堂内,活活打死了十六个西洋神父,酿成了所谓‘传教士案’。
没人关心那些皈依了基督教的孤儿去哪了,就像无人在意来华洋商及驻明大使们的平妻、小妾和子女,他们乖巧沉默又面目模糊地迅速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之中。
“头先欧洲人打着接济基督教徒的名义与我们接触,出手十分大方,给钱又给人,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替他们做事,后来那群倭人搭上了京里的线,我虽不晓得是谁,却知道是个极大的官儿,十几年间林林总总杀了不少人,连锦衣卫他们也敢下手。”
“你们全没见过这个大官儿?”朱持晖脸上未露形迹,腹内却吃了一惊,锦衣卫都敢杀,难不成真是端王?他这么早就开始动作了么?
杰弗逊微微摇头:“自有人负责与他接触,我们如何得知?”
五年前劫诏狱也是出自那人的授意,原说把人犯都杀了,作出封口的形容,领头的兄弟一时恻隐,只把几个要人宰了,余者都捆在船上带回南边去,路上撞见五城兵马司的人围堵一条好汉子,夜色中十几个人生生将他捅成个面筛子。
“有个胆大的兄弟趁夜摸过去,摘下他身上的腰牌才知道原来是王府亲兵。”
眼看事情越来越大,内里竟牵涉到皇嗣之争,一部分教众不愿意再蹚这趟浑水,龙椅上坐着谁对他们来说有分别吗?不问青红皂白地打压基督徒、残杀和压榨无辜百姓几成惯例,换个皇帝难道就能改变现状?
话到这里朱持晖理顺了逻辑,部分汉人教众与已经杀红了眼的倭人做了切割,为避风头将据点暂时转移到了海上。二爷转着戒子,双眸半垂:“那荣亲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们与罗马皇帝的人约好在倭国长州藩见面,不知怎么叫他撞见了,牵线的美利坚人说不妨事,他们可以使点小伎俩暂且拖住荣王的船队,罗马人却不肯,只道此处太不安全,于是大家迅速撤走。”杰弗逊沉默了一会儿,“一出领海船队就出事了,十来艘战舰轮番开火,打得那一片海水都是红的。”
凤孙阁下许久都没再说话,反倒是杰弗逊竹筒倒豆子般接着道:“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放薛大人一条生路?”
他如梦惊醒:“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去年大旱,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农民活活饿死在家里,能挣扎着上京的还是好的。父母官们唯恐财政数字不好看,在上峰眼里落下个‘能力平平’的印象,使了吃奶的劲儿讨好那些豪商大户,为此不知作践死了多少人。”杰弗逊垂着头,“绝大多数白衣教众不似你们想的那样十恶不赦,我们也有老婆孩子,也想好好过日子,能吃饱穿暖谁肯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可世道不准许啊。”
江南是全国的钱袋子,赶上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份,层层压榨下来贩妻鬻女且是好的,都说十里洋场,秦淮风月,谁看得见那下头的血和骨?听得见老百姓的哭声呢?
“薛云卓在时大家多少过了几年好日子,兄弟们说薛大人是卧龙凤雏,定能肃清吏治,从根子上改变大明,我虽然不信,但我记他的恩。”
朱持晖慢慢坐直身体,从小到大他听多了阿谀奉承之语,国朝绵延五百年,仿佛人人都认为明朝的江山永固,很少有人会表露出这种……不加遮掩的失望和悲观。他看着他,蹙眉道:“你真的恨透了大明。”
“我当然恨。朝廷杀了一手将我养大的雪莉嬷嬷,杀了把我选进唱诗班、总是笑眯眯给我糖吃的罗伯特神父,就因为他们没能及时买到船票回英国去!我晓得英国人也杀了很多大明的兵,换了我在战场上也会想方设法杀死敌人,但是屠杀百姓和战场搏命怎么能够混为一谈?!”
“‘神爱世人’、‘众生平等’与佛祖菩萨的‘普度众生’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只要是从教堂出来的孩子就得先被打上一个‘非我族类’的烙印?难道我不是汉人?不是大明朝廷的子民吗?”
亲征(剧情)
从地牢出来时二爷还有些晕眩,眼睛习惯了黑暗,乍一见到天光不免略感刺痛,过了一会儿方缓过来。小厮长明见状,不等吩咐便殷勤不已地上前搀了他一把,口中道:“爷看着点脚下。”等他站稳了方继续问说:“今儿是回府里用饭还是?”
华仙公主已经差不多大好了,只是身子仍有些虚,令太医开了几张药膳方子慢慢将养。今日实在是没有彩衣娱亲的心情,朱持晖道:“不必费事,随便用些吧。”
连日交战,大明全没占着好处,分明是人家远道而来、客场作战,却摆出了一副要将我军水师生生拖死在这儿的气势。杰弗逊有一句话说得不假,江南是全国的钱袋子,二月起凡工部属下的工匠一律不准请假、轮休、擅离岗位,连妻儿老小也不许出城半步,如有违令从重惩处。哪怕是他这样从未掌过权的人也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必定出事。
长明见他神色不豫,连忙收起表情,低眉顺目地小心道:“那底下这人——”
朱持晖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留着他也没用了,让怡王写个折子递进宫去,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
六月十七日,法兰西海军一炮夷平了台州辖下的两个小渔村,同日下午倭国的萨摩、长州、土佐叁藩兴起抗明复王运动,十九名驻倭守将被接连暗杀,纵有锦衣卫努力控制局势,无数浪人武士揭竿而起的情况下局面好似洪水溃堤,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六月二十日,真定决意亲征。
“陛下,陛下已非垂髫小童,岂会不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国储未定,后继无人,陛下若一意孤行、以身犯险,是要将祖宗基业、天下万民置于何地啊!”乾清宫里里外外跪满了人,年逾七十、头发花白的老首辅熟门熟路地跪伏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谏道,“太妃新丧,国孝未过,陛下切不可哀毁过甚,因一时冲动而伤及自身哪!陛下!”
换作以前真定或许会被他们激怒,这些人一个个惶惶切切,看似忠心一片,其实没一个真正臣服于她,他们只是想以她为跳板,成全自己忠臣的名声罢了。什么样的皇帝才需要文臣们苦苦谏言乃至以死明志?昏君,或者如她这样的‘暴君’。朱如梦忽然有点累了,也许是荣王和张淑妃的死,也许是别的,她忽然不想再和他们斗心眼了,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承认自己不是君王之才又能怎么样呢?
“朕知道你们的把戏,”女皇独坐在龙椅上,斜撑着头开口玩笑,“玩儿了几百上千遍了,就一点玩儿不腻吗?”
首辅哭着哭着突然卡了壳,不知道此时应当抬头自辨还是立刻磕头请罪。
“你们怨朕不是位明君,不肯依着你们的规矩行事,所以处处给朕使绊子;朕也怨你们个个醉心权术,脑满肠肥,通没几个顶用的人。左右是磨合不了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众人都不再和尚念经似的哭谏不休,大殿上只剩一道清亮的女声,“朕问你们,朕的弟弟,大明的亲王被人蓄意杀害,死于非命,这个仇、这口气你们能不能咽得下去?人家坚船利炮地打到了国家的家门口来,一天功夫两个村子就没了,一千多口人就没了,这件事、这些伤亡能不能当做没有发生?朕可以不出京、不亲征,听你们的话乖乖做个傀儡皇帝,等下面人一封封的递军报回京,但你们扪心自问,除了朕,还有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这场战争大明必胜?!”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至少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好皇帝,比不得神佑爷和显圣爷,也远比不上先帝,但我不会在国家需要我的时候龟缩在宫墙里。”她顿了顿,似有哽咽之声,再开口时语气愈加坚定,“十六七岁时不会,现在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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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于酒(剧情)
“薛大人,”散朝后几个青年官员叁叁两两追上薛云卓,“薛大人这是要回家了吗?”
“唔,”薛云卓支吾一声,不得不放慢脚步与几个同僚见礼,“天气闷热,出来多一会儿衣裳就给汗湿了。”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都笑道:“近来布价上涨了不少,连咱们也快换不起衣裳了。”
薛侍郎没接话茬,一个人慢悠悠地继续走着,果然一个最沉不住气的率先开口说:“皇上御驾亲征这事,薛大人怎么看?”
华仙驸马失势后户部的大梁就是徐勤宇在撑着,薛云卓得他提拔,破格从海关总领大臣升成了正叁品户部左侍郎,油水虽然少了,胜在清贵正统,这个位置若能坐得稳当,将来拜相入阁也不是全无可能。
“圣意已决,岂是我等看与不看能改变的。”他比这群竹竿似的年轻人矮了一大截,说起话来却仿佛自有一段气势风度,“有道是主辱臣死,大家还是多费心想想如何打赢这一仗吧。”
小凤孙的传言愈演愈烈,当今的权威性和正统性再一次受到威胁,朝中甚至隐隐分出了凤孙派、端王派等几个派别,薛云卓的心里虽也看不上真定——实打实的兵权在手,居然还能被一群文臣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换个弱冠少年来也不会做得比她更差了,但不论她有多蠢、多么扶不上墙,在位一日便一日为君,如果臣子们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了,这个国家距离分崩离析还有多远呢?
为首的青年被说得面上一红,不禁后退了两步,倒是他身后一位年轻女官朗声道:“薛侍郎身在户部不可能不清楚,去年靠着海关关税国库才不至于亏个底朝天,今年又多了这么大一道口子,却不知还能去哪里弄钱填补。”
“御驾亲征也不能彻底对朝政撒手,总得留个人暂时监国吧?”
补给粮道、坐镇后方,这在古时是萧何、诸葛亮之类的能臣才能胜任的职责,薛云卓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此非你我能置喙之事。”
那女官并不睬他:“李持风的资历不足,况且也没有统筹调停的能力;内阁的几位老大人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们不会愿意,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叁个和尚没水喝’,人人都等着别人先出头,他好出面拿人家的错处。”话虽辛辣,却是实情,今年账面的亏空数字势必惊人,谁也不愿意被当成替罪羊。
薛侍郎一时没有出声,年轻女官丢下一句:“明日我会上疏举荐怡郡王。”径自走了。
论身份,朱颜是正经朱家血脉,由她监国比内阁诸位学士更加名正言顺;论能力,她从头到尾参与了川汉大铁道的建设,于数学一道的天赋有目共睹;论感情,荣王新丧,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这一战能大获全胜,以雪前耻。
番女血统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唯一能提出来说嘴的便是怡王身怀六甲,恐怕不能十分操劳。
“何须怡郡王十分操劳?不过拿几个主意罢了,难道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事事等着郡君一肩挑吗?”凤孙派的臣子再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荣王去世,华仙无权,朱持晖一系急需捧出一个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再说了,怡王不行,诸位倒是说出个能行的人来啊?”
端王一向体弱,这不,才刚入夏就又病倒了,每日叁五个太医来回奔波,听说现在还没能起得来床;他那女儿身份是高,可惜今年刚足两岁,自然更指望不上。朱颜再怎么样,她母亲是番女,这就绝了她继位的可能,由她监国总比朱持晖亲自上要好吧?故大家装模作样地僵持几日,人选还是定下了。
圣上出京后每日不到五点朱颜便要起床,进宫与诸太妃请安,然后往乾清宫暖阁同阁老尚书们议事,怡王府因此门庭若市。数日前王宜之亲眼看着管事们将“荣王府”的牌匾取下,换上崭新的“怡郡王府”,心里竟有点百感交集。
“今儿怕是赶不及回来吃饭了,你们不必顾及我,到了点先用也是一样的。”肚子一日日变大,她也越来越嗜睡,更个衣的功夫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母妃那里你多费心。”
荣王妃一心扑在她这个肚子上,本来不许她十分出头,后来不知怎么竟扭了过来,也不说‘如有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你爹’的话了。王宜之漱完口、穿着鞋道:“你放心。母妃本来心性坚强,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说罢令丫头们呈上已经切好、蒸软的西洋参片,“你怀着身子难免辛苦,我娘说每日早晚嚼服两片,比太医院的汤药还强,最是补气养身的。”
她也不和他见外,拿银筷子挟了两片吃了,出门前不忘吩咐:“若是公主府来人,使个小厮往宫里报信。”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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