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首先是内阁首辅被撤,天子一意孤行,对南直隶等地的工匠罢工事件采取了暴力镇压策略——江南富庶,文风鼎盛,外放此地本是第一等肥差,偏偏我朝祖训中有一条籍贯回避政策,即官员不得往原籍任父母官,导致下放的朝廷命官皆非江南籍。本地乡绅势大根深,财富名望暂且不说,族中亦不乏子弟为官做宰,难道是好招惹的么?双方本就矛盾频频,政令一出来,冲突彻底爆发。
正当李持盈疑惑真定是不是给人穿了,否则怎么突然失心疯起来,四月初二,一份《华盛顿日报》震惊中外。
一个名叫杰弗逊的美国记者写道:“月历叁月十七日(即西历四月二十日),明国船队离开大明领海后不久遭遇了一股不知名势力的袭击,他们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甚至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蒸汽动力战舰,领队的亲王在海战中不幸丧生,然而不知为何,明国皇帝至今没有公布其死讯。”
直到去年,第一艘蒸汽动力战列舰‘光荣’号才在法国正式下水。这是在影射此事是法兰西所为吗?
“现今在位的女皇陛下一直受到继位正统性的质疑,先皇去世的晚上,她是唯一一个身处宫禁的皇室成员,根据北京城居民和内廷太监们的证言,当晚她似乎与已逝的先皇发生了一些矛盾,我们不妨大胆猜测,提前封锁京城的做法是为了防止变故发生。同时,通过一些可靠的消息来源,女皇较为年长的养子似乎对女皇的妹妹华仙公主颇为不满,太兴皇帝去世的夜里,这位前世子阁下利用北京城内的巨大骚乱胁迫常规军将领杀死公主的儿子——当然,未遂。”
配图是一块染着黑血的荣王府亲兵腰牌。
当年朱颜派袁虎兄弟中的弟弟回府报信,谁也没料到他会就此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袁虎心存侥幸,国孝一过甚至还专程回了一趟祖籍,回来只道:“从此就当他死了。”
兄弟两个一起当兵,虽然不如显圣爷那会儿,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相信小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知道他一定是给什么人绊住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朱颜得知后十分爽快地把名字报了上去,一切待遇与烈士等同,袁虎的内心深处却始终盘桓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哪天小虎就回来了,也许缺了一只胳膊、断了一条腿,但那有什么干系?长兄如父,他一路把屎把尿将他养到这么大,难道还会嫌弃这个吗?
“袁哥!袁哥!”新闻从天津传进北京城,不过叁两日功夫,街头巷尾非议纷纷,更有不怕死的学生们自发译出了好几个版本,王府管事见状,随大流各买了一份回来。张寻义、崔大有等一见那文章便知不对,几个人合围将他抱住,口中急道:“事情未必就到那一步,单凭一块腰牌怎么就能断定是小虎?许是有人拾去了也未可知啊!”
“你们不必劝,我心里知道,那就是小虎的腰牌!”刚到荣王府时袁小虎与人斗气,不小心将那牌子的边角磕坏了一处,都不必细瞧,他打一眼就知道是弟弟的东西无疑。
张寻义等人对视一眼,不敢再深劝,只道:“你先坐下,此事还是等郡君的示下,切不可冲动,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
如果真是吴子澜指使五城兵马司的人杀了袁小虎,意欲阻止郡君和二爷回府求援,其野心简直昭然若揭。先帝驾崩当晚的乱象仍历历在目,尤其袁虎,倘或不是小爷和李乡君当机立断,往章台馆躲了几日,他们被找到几乎是必然。而如果五城兵马司的人先荣王一步找到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他有那个本事在马蹄和枪眼下保得二爷手脚俱全吗?
一股寒气从背后窜上来,袁虎忍不住想,这真是吴子华狐假虎威?还是仅是个幌子,根本是皇上想借机除掉小二爷……
“郡君现在哪里?”
崔大有叹了口气:“一早递了牌子进宫请见,但听说皇上病了,不见外人。”
袁虎双目通红,一声冷笑:“此时自然该病了。”
荣王不比别个,寻常驻外大使出事或许能有缓和协商的余地,朱尧真是先帝亲子,但有闪失,可视作国威折堕,不开战绝对无法了局。
几人对荣王父女的印象都不坏:老的一团和气,不论什么时候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见他作威作福、端起皇子的架子打骂下人;小的虽有洋人血统,面貌性情俱是汉人做派,且赏罚分明、恩威并重,不夸张的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主子。故屋内气氛一时凝滞,半晌,王芳清清嗓子道:“咱们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好容易天放晴了,丹珠大病初愈,强撑着精神握住她的手,口中喃喃诵了一大段经文:“天神会赐福给他的。”
朱颜刚从宫门前回来,满头珠翠还未来得及拆,一眨眼便是一串泪珠滚下来:“……你骗人。”
都随逝水
此处屋舍偏僻,等闲没有人来,南风迅速将头上、手上的艳色首饰摘了,守在门口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极力忍耐的哭泣声。
朱颜不信神佛,或者说向佛之心不够虔诚,每年去佛寺进香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当年随荣王入川地公干,见到林立的庙宇、叁跪九叩着礼佛的少民还颇感吃惊,南风清楚地记得郡君头一次与西藩喇嘛说话时的场景,亲眼见到经幡、牦牛及自自然然袒露胸乳的女人们时惊奇红涨的脸,回京前夜朱颜一遍遍抚摸着那沓厚厚的草稿,叹息说:“真不想走啊。”
白天或是在屋里验算数字,或是陪爹爹去工地勘验现场,妇女们送上香喷喷的糌粑和芋艿,入夜后的篝火旁彻夜回荡着歌声。那里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潮湿、多雨,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可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
彼时丹珠才十六岁,刚从父亲手里接下巫师的衣钵,她看着他煞有介事地与虚空中的所谓神明对话,心内好奇又好笑,而当他摘下面具,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身上有紫气,你是皇帝吗?”
现在想来大约是恼羞成怒吧,像被狠狠戳破了最不能为人道的、最羞耻肮脏的秘密,她用刚学会不久的半吊子藏语大声斥责了他。
“他不会游水……”其实事发之后,皇上没有立刻澄清谣言就是不吉的征兆,只是她不肯相信。风浪交加、四面不靠的大海上,不会凫水,纵有那么多护卫属臣又有什么用?
巫师只是握着她的手,几年汉地生涯让他学会了沉默,就如当年她教他的,如果不能告知真相,那就干脆一字不吐。
太阳渐渐爬上头顶,荣王妃和王府的清客幕僚们都在前头等她拿主意,南风见来递话的管事神色不安,料想有事发生,不得不硬着头皮通报道:“郡君,郡君?王妃派了人请您过去。”
四月初五日,淑太妃殿前失言,冲撞圣驾,被软禁在了咸安宫的一处偏殿。
“神佛也不会饶你的,先帝更不会放过你!你以下犯上,戕害了先皇后还不够,还要残害先帝的血脉!仅剩的手足!”后宫妇人没有那么多卓识远见,不会想到为了这次出使法兰西国库花了多少钱,真定确实不喜欢荣王,但也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在万国面前加害于他,朝鲜王迟迟没有回函,驻倭大臣的书信亦语焉不详,面对张淑妃字字血泪的控诉,一向强势的皇帝罕见的选择了沉默。
太监们迅速上前将太妃按倒,防止她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张淑妃却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量,奋力挣开桎梏对她破口大骂道:“朱如梦!你会遭报应的!!先帝在天上看着你呢!!朱如梦——”
疯狂的女人被拉了下去,整座乾清宫空寂如死,仅有的几个宫女都战战兢兢趴跪在地上,不敢稍抬起头。真定见怪不怪,索性转着扳指自言自语:“朕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六岁。”
“先帝为朕择婿,大概是怕管不住朕吧,他与当时病中的沉皇后商议,说要给朕挑一个清贵大族。那会儿后宫是陶贵妃和刘贤妃主事,正巧刘贤妃娘家有个亲戚与朕年岁相当,便使人买通了司礼监,将他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先帝事忙,见此也就信了。”
“世人都觉得是朕乖戾无常,不堪为妻,但是杀他这件事朕从未后悔。我朱如梦不信什么阴司报应,若是这一辈子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来生呢?”
她一出生母亲就死了,虽然爹爹追封她为皇贵妃,可是满后宫的女人谁也没把她当回事,因为她出身微鄙,仅是个奴婢,不过侥幸得了小王爷的宠,又侥幸有孕,诞下了孩子而已。大宅院里长大的女孩儿,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很快她发现原来出身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有爹爹的宠爱,小官之女如张淑妃也能登上四妃之位,草莽寒门亦可捧出百官之首。
圣宠……不,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啊,只是爹爹的孩子太多了,假如哪天他喜欢弟弟妹妹胜过她要怎么办?那些面目可憎的女人会不会像欺侮娘亲一样欺侮她?
那就当上太子吧。只要当上太子,她的地位就稳固了。
四月初六日,华仙公主再四上书,请求进宫探望淑太妃,未果,初九日,淑太妃在咸安宫吞金自尽。
荣王的事没有定论,差不多的人家只是把红灯笼收起不用,太妃的丧钟响起,仿若事先商议好了,家家户户都挂上了青皮或白皮灯笼。叁思学塾、濯贤大学堂为首,学生们静坐在紫禁城外向女皇讨一个真相。
“这下吴子澜必死了……”虽则朝廷没有正式承认荣王的死讯,锦衣卫已经开始沿海打捞尸首,然大海茫茫,打捞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那篇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原五城兵马指挥和副指挥立即被投下了大狱,有人证有物证,吴子澜不死实在难平民愤。
华仙公主接连丧兄丧母,悲怒攻心之下整个人一病不起,李沅只好搬回来处理大小事宜。荣王妃整顿内务是一把好手,对外交际明显能为不足,偏生朱颜又大着肚子,凡李沅不便出面的场合都是晖哥儿料理周旋。说到底他也才十四岁,跟举国选拔出来的人尖儿狐狸话机锋能占到什么好处?李持盈见他累瘦了一圈,实在心疼,忙吩咐厨下尽量做些好消化的饭菜:“他毕竟是皇上的长子。”
两边这下撕破脸了。
朱持晖吸吸鼻子,本想开口安慰她两句,叫她不必太过担心,一张嘴眼圈儿却红了:“倘或我没有那样提议,兴许舅舅就不会出事。”
荣王自请出使法国是他们共同商议的结果,这几天他总在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那么说,会不会就没有今日这一遭了?舅舅还在京里做他的闲散亲王,侍弄侍弄陶瓷,等着颜姐姐诞下麟儿,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丫头们识趣退下,姐姐倾身握住他的手:“不怪你,此事谁也无法预料,怎么能怪你呢?”
他看着她,忽然疲惫至极般歪倒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嗯。”
“王爷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这样怨怪自己的。”不舍得推他,李持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郡君双着身子,公主又病了,你再这样,还有谁能替他报仇雪恨呢?”
随行属臣中不知有几个幸存者,那所谓的‘不知名势力’究竟是何方神圣,事情未完,此时不是伤心自责的时候。
朱持晖果然恢复了一些力气,也反手将她抱紧:“嗯。”
琴中语
这就是天生的权力动物,李姑娘此刻无比感激流淌在他身体里的朱氏的基因,李家人易被感情左右,如李沅、李持风和她,朱姓儿孙却仿佛承袭了先祖的果断、韧性与冷漠,她知道他不会一蹶不振、自暴自弃,虽然伤心舅舅和外祖母的死,但他不会颓靡太久。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二爷收拾好情绪,颇有点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她:“有吃的没?”
忙了一天,还没顾得上吃饭呢。
“有,这会子青菜都下来了,还有蒙古来的奶酪。”怕他只吃素没有营养,她特地让人多做了几道炒鸡蛋、鸡蛋羹,又使人买了好些奶酪和牛羊奶,“你吃着好,回头再让他们买去。”
朱持晖不怎么爱吃肉,却很喜欢乳制品,一听就笑了:“嗯,那我用过点心再回去。”
晚上还要去宝华堂给娘侍疾,不知这会子爹爹回家了没有。因为荣王和淑太妃之事,外头都揣测华仙是不是不行了,更有甚者,巴不得她一病死了才好,死了正可以借机向皇上发难,幸而老叁这阵子稍稍懂了点事,一面紧盯着仆婢们抓方煎药一面着人看紧门户,才不至于教他一根蜡烛两头烧。
用饭时二爷想起来,顺嘴问了一句学里的事,姐姐筷尖一顿:“怕不是还要闹上一阵子。”
紫禁城乃天子居所,除了上下值的侍卫官员等闲不许人靠近,在宫门前静坐示威可视作‘叩阙’,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便不吃不喝,一般只有发生重大冤情士子们才会自发采取这种极端手段。须知京中各大学堂并非一团和气,平时少不了你贬我一句,我损你一句,良性竞争也是竞争,偏偏这件事上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竟有些以舆论逼迫皇上表态的意思,固有学生们‘位卑未敢忘忧国’,群情激愤之故,只怕其中少不了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至于这个有心人是谁,她心里隐隐有个答案。
谋害皇嗣、滥用职权,吴子澜本来必死无疑,但是经过叁司审理,走正常程序被判斩首还是为民心舆论所压迫,导致皇帝不得不将之赐死是两码事。真定与华仙一系彻底撕破脸,最后得利者是谁?唯有端王。
严璋背后之人到底水落石出了。
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搭上线的,几年来有过多少联系,李姑娘对端王有意染指大位一事并不感到意外。他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哪怕身体欠佳,名分摆在那里,膝下还有个健康活泼的女儿,真的没有半点野望才叫人吃惊。
“姑娘明儿要出门么,怎么倒把那衣裳找出来了?”
饭后竹枝令人兑了热水来,一边服侍她梳洗一边小心道:“学里已经复课了?”
“还没,是有别的事,必须我亲自走一趟。”
“外面乱哄哄的,出去须得带足了人才好。”她也不敢狠劝,揣度着她的心意转口道,“上回姑娘吩咐把不常穿戴的衣裳首饰收拾出来,一共五个大箱子,也不知怎么处置。”
变故来得太突然,搬家之举只得暂缓,一来防着严璋拿此事做文章,华仙公主连遭剧变、身心受创,哪里还经得起半点搓磨?哪怕只看在晖哥儿面上她也不欲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二来……她有种诡异的直觉,太平日子不会长久了。
那个美国记者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分明是在挑拨大明与欧洲诸国之间的关系——蒸汽战舰等语暗示荣王之死乃法国所为,但法国人也不是傻子啊,怎么会留下这样的如山铁证?英女王手里握着拿破仑的侄儿,要说谁最不想大明与法兰西关系紧密,她首当其冲。
半晌,李持盈叹了口气:“先放着吧,过后再说。”
竹枝见她心烦,斗胆劝了一句:“不是奴婢多嘴,这会子府里离不了人,岂不闻古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不是怕受牵连,”她道,“我是怕……拖得久了,有些事身不由主。”
四月十五日,宁远伯吴子澜在府中‘暴病而死’,其妻钱氏代他上了一封请罪折,自请贬为庶人,叁代不得为官。十六日,《大明日报》公布了荣亲王的死讯,至此,长达六日的学子叩阙活动正式宣告结束。
因为没有打捞到完整的尸首,下葬时棺木里仅有荣王的衣冠和私人小印,朱颜坚持亲自扶灵,葬礼当日大半个北京城都设了路祭。
整个仪式恰似一记耳光狠狠甩在了万岁脸上。不怕死的花边小报甚至撰文说当年先帝属意的继承人其实是朱持晖,因为我朝没有立太孙的规矩,怕不吉利方耽搁了下来,真定大娘娘知道了,伙同洋人佛瑟尔矫诏逼宫,把个先帝爷生生气死,这才坐上帝位。
“不然,小世子为什么杀他?”
叁人成虎,人言可畏,这样下去晖哥儿势必被流言捧杀,他还没有封王,政绩武功更是一片空白,莫名就成了隐形太孙对他绝非好事。而恰在这时,隐身已久的严璋主动找上门来了。
“当真是稀客,日前我登门拜访,严君的奴婢说你去寺庙‘静心小住’了,怎么,这么快就住完了吗?”
他没理会她夹枪带棒的寒暄:“李持风李大人起意将你许给吴子华,你知道不知道?”——
要回收文案咯。
凤凰儿
特意选在晖哥儿书房见他就是不想落人的口舌,没想到数月不见,对方直接抛出了这么一颗重量级炸弹。李持盈的眼皮跳了跳:“谁?为什么??”
一见她这副呆样严璋就知道此事她仍被蒙在鼓里,冷笑一声,饮罢温茶道:“当今无子,你那好姐姐唯恐皇上与华仙闹崩,想使出这两家变一家的法子。”
吴子澜谋害朱持晖一案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百姓士人对当今的不满如将烬的灶火,再度被挑拨了起来,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真的是在为公主之子鸣不平吗?别开玩笑了,自己家里那一亩叁分地尚且摆不平,倒有闲心去管皇室的是非?骂声的根由在真定,先帝在位时虽也风波不断,大体上却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当今一上位,什么白衣教乌斯藏都开始闹事,导致各地战乱频频。大娘娘乃武将出身,派出去平乱的自然都是嫡系将领、心腹亲信,国库那点银子全进了兵部的口袋,这才闹得天怒人怨、物议沸腾!倘若当今如先帝一般说一不二、大权在握,无子顶多是个遗憾,称不上是劣势乃至缺陷,宗室里多的是好孩子,挑一个看得过眼的过继就完了;偏偏皇上没本事压服那帮子老人精老学究,好处半点不给,权力更是别想,谏言几句便罢官的罢官、斩首的斩首,倒成全了他们忠臣清流的名声,自己落得一个暴君的骂名。
太妃屈死,荣王含冤,现在朝中选立太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民间甚至给朱持晖起了个诨名叫‘小凤孙’。
李持盈一愣:“什——”
的确,晖哥儿身上没有王爵,自然不能称王,可他到底是天家血脉,称一句‘凤孙’谁也挑不出错来。
“大敌当前,万岁不欲后院起火,又不可能真的册封他为太子,只好使出拖字诀,先稳住人心再说。”
她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大敌当前?”
严璋看了她一眼:“就在前日,兵部奏报于东海发现了可疑舰队。”
浩浩荡荡一百叁十只战船,总不会是来做生意的吧?
李姑娘面色一白,怪不得要强行镇压江南罢工的匠人,不论是布料还是粮食江南都占了税收的大头,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后勤军需若无保障,就是天兵下凡也必败无疑。
“……端王殿下当真宠信你,”她按捺住满心的恐慌和紧张,竟然没有被他带跑偏,“这样大的消息也肯告知与你。”
空气僵凝了一瞬,严璋下意识挺直了脊背:“两代嫡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宗法强盛的年代皇帝且拗不过所谓的‘祖宗家法’,实是这一百年来变数太多、太快,许多事事急从权才乱了法度纲常。嫡之一字在读书人心里分量还是很重的。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电视剧,皇帝宠爱贵妃与贵妃所出的次子,几度欲立次子为太子,偏偏上面压了个宫女所出的皇长子,下面跟了个继后嫡出的皇叁子,筹谋数十年都没能成功。
“原来如此……”神佑、显圣、太兴叁代圣君变法强国,绝大多数顽固守旧的保守派绝迹于庙堂,他们不是消失了,只是在蛰伏,在等待一个将大明‘导回正轨’的时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嫡嫡庶庶。
“你是真心跟随他还是……看上了他体弱短寿?”相识的时日不短,李持盈自认了解他的脾性,剥开那身君子外皮,这姓严的全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小郡主独生,年纪又很小。”
一开始肯定是端王剑指华仙,起意利用严家和他,但他竟然没被灭口,证明二人多少是有点交情的。
严璋轻咳两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兄终弟及古来有之,并不是我开的先河。”
他恨华仙和李家入骨,哪怕华仙公主没有利用大学堂的入学考毁掉他经营数年的士林名声严璋也绝不会投靠朱持晖。端王久病,母族妻族都沉寂已久,不趁早凑上去,人家羽翼丰满了就不稀罕了。
她一脸‘我懂了’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厌憎的是攀附权贵,原来只恨攀附权贵的人不是自己。”
“光凭我一个人的厌憎,难道权贵会就此消失?”深呼吸再叁还是没有忍住,他涨红了脸,“既然不会消失,何不先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如此,严君为什么跑来同我报信,难道不怕端王殿下治你个通敌之罪?”
这死丫头非要气死他是不是!表哥一字一顿:“正因为不想被视作通敌的叛徒才来报这个信。你不能嫁给吴子华,万岁已是强弩之末,你不能跟吴家绑死在一起。”
这话未免太过理所当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姓严不姓李,李持盈简直有点被气笑了:“皇上下旨,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我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国孝百日,哪怕是万岁也下不了赐婚的旨意。只消在这之前先订下婚约,”他吞了口口水,“困局自然破解。”
落花流水
“二爷,乡君在里头见客呢……”
朱持晖的脚步一顿:“还没见完?”
听说严璋主动登门,他寻了个空儿,放下手中之事立刻赶了回来,倒不是担心李持盈会被外人叁言两语蛊惑了去,就是本能的不想再生事端。
无事不登叁宝殿,她的这位表哥不是爱串门子走亲戚的人。
“小半个时辰前上的茶,”沉香侍候他在偏厢换上常服,又令人送上热茶和点心,低着头恭敬道,“乡君没有吩咐传饭,想来不会耽搁太久。”
小爷嗯了一声,他的书房与花园相连,还有一道小门通着耳房,距离此处不过十数步路。挥退丫头们,二爷一个人坐在屋里,静静听着东边传来的清晰无比的谈话声。
“……你什么意思?舍身取义替我作挡箭牌?”姐姐顿了一顿,“你虽然年纪大了一点,趁早娶妻生子,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给小郡主当岳父。”
朱持晖差点笑出声来,年纪大了一点,说的好像人家已经四五十岁了似的。那厢严表哥果然被她噎住,好半天过去方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实在不情愿,风头过去再和离也未为不可。”
他的神情直教她头皮一麻,不是,好端端的你脸红什么啊?!如此严肃正经的场合,怎么闹得好像小儿女私定终身?李持盈水也顾不上喝了,连珠炮似的忙道:“权宜之计也是真的成亲啊,是不是?欺君之罪你担得起,我可担待不起。再说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上头如何插得上嘴?”
他不肯陪她演戏:“你不是会乖乖受人摆布的普通闺秀。”
“……妹妹从小就许愿要嫁给在世潘安、人中龙凤,再不济也得富可敌国、武艺超群,这话我身边的丫头嬷嬷们记得清清楚楚,轻易抵赖不得。”
听到这里朱持晖终于弄懂了严璋此行的目的,‘成亲’二字一出,胸口那根弦倏地绷紧,好在李持盈立刻明里暗里将那姓严的抢白了一通,说他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脸也没有钱,压根儿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晖哥儿才不至于冲出去喝骂他不知廉耻,癞蛤蟆肖想天鹅肉。今儿的天气实在不错,小爷稍稍坐起一点身体,重新拿了块点心咬着,一面竖起耳朵听严璋的回应。
做表哥的被表妹一番奚落,面色不禁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偏生他要脸,依然死撑着兄长的体面:“潘安仪容秀美,可惜一生碌碌不得志;王孙贵胄大多左拥右抱、姬妾成群,这些表妹都能忍么?”
李持盈笑眯眯的,早准备好一箩筐的话等着他:“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便有,也轮不上我。姿容秀逸,穷困一点又何妨?贪图人家的才情官位,自然就要忍受满院妾室,再者,管理后院亦不失为大家主母的职责,怎么不是良配呢?”
拒绝得如此彻底,再没脸没皮的人也要恼羞成怒,严璋不再装相,丢下一句:“妹妹肚里能撑船,我自愧弗如。”
“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能有叁分情谊就算很不错了,表哥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叁言两语打发走了姓严的,李持盈一边打哈欠一边沿着游廊往回走,始终充当背景板的二爷没忍住问她:“你刚才说婚姻里只需叁分爱慕,什么意思?”
就快入夏了,公主府的管事正着人清理荷塘的淤泥和杂草,一张大网下去,惊起许多或豢养或野生的良禽飞鸟,她眯起眼看湖边的仙鹤和野鸭,全没在意似的随口答说:“明摆着是诳他的话嘛。”
说罢隐约想起一本从前看过的小说,自顾自笑起来:“况且,我的这个叁分不是‘叁分流水七分尘’的叁分,而是‘天下只有叁分月’的叁分。”
当然,她在心里补充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双标,人家叁分爱我,我未必能叁分爱人。
打定主意先写信给柳枝,通知她情况有变,立刻变卖掉手中的商铺房屋,要么北上要么往西边内陆去,姐姐一时没能注意到晖哥儿古怪的脸色,他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顽劣黏人的跟屁虫,亦步亦趋紧贴在她身后:“赐婚之事我来想办法,必不会让你嫁给那种莽夫。”
她倒没有看不起莽夫的意思,只是此时的婚姻法实在令人绝望,故也轻轻应了一声。二爷见闻笙馆里没有人(为避嫌疑,如今竹枝松枝并其他那些小丫头们都不往他跟前凑了),亲自挽起袖子给她研墨:“我可以‘十分’喜欢你的。”
啪的一声,一滴墨汁落在信纸上,姐姐忽然不敢抬头看他。
青山见我
因在孝中,朱持晖只穿了一件银白色蓝金绣线的暗纹常服,袖口缠了一圈灵芝和如意云,研墨时衣袖微微晃动,发出轻但规律的摩挲声。
他很少对看不上眼的人表露出明显的嫌恶,不论对方多么不堪,基本的涵养不会丢;但他对喜欢的、上心的人从来不吝关心,衣食住行样样周到,连她膝盖不适、小日子不能着凉都一一记在心上。‘十分喜欢’,李持盈克制不住的两颊发烫,没一会儿连耳根、脖子都热起来,仿佛身体里有一团火,因他说出了正确口令便不管不顾地烧起来了。
姐姐欲盖弥彰般将写坏的信纸团起来丢掉,口中支吾:“胡吣什么!”
他的性格、相貌,除身份外他的一切都合乎她的喜好,两人能从小玩到这么大,脾性相投是头一桩,哪怕对着朱颜和江寄水她也做不到像在晖哥儿面前这么自在自如,就像从小抱着睡觉的毛绒玩具,即便某天世界顶尖的学者公开宣布说它是外星人假扮的,每日要吃至少十个活人,潜意识里她也不觉得他会伤害她。
‘朱持晖’是危险的,晖哥儿不是。
问题是……不论是不是她心思龌龊,曲解了喜欢二字的本来含义,她做不到同样的‘十分’喜欢他。毛绒玩具变为外星生物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全身心的信任他了,不论是以姐姐还是……的身份。
一封信写得断断续续,二爷也不出声催促,乖乖巧巧等在一边。方才说那话时他没想太多,一面是暗喜,他就说么,区区一个商人子也配教她放在心上?不过叁分情意而已,聊胜于无罢了;一面又有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李持盈对婚姻和男人似乎抱着一种天然的悲观,说句不好听的,十五六岁正当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她却早早说出‘只要叁分爱慕’这种丧气话,教他疑心是不是从前在这上头吃过亏?市井小说里常有精怪下凡后被凡人男子辜负的故事,他怀疑她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你饿不饿?”好容易信写完了,晖哥儿轻咳两声,放下墨锭去洗手,“这阵子不能沾荤腥,让他们做两道素羹来吧?”
那个是拿高汤吊的底,好歹有些肉味儿。
屋里只备了一盆清水,李持盈见他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半天都没洗干净,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自鸣钟显示正午已过,这会子把他撵走就太不像话了:“上次你不是说豆腐丸子好吃?也再炸一盘那个,还有鸡蛋卷和奶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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