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细想了想:“还得分堂分宗,先观察几年才能接触到具体事务,好多人在里面呆了十几二十年,连堂主的面也没见过,全靠桩子传递消息。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桩子?”
“你仔细留神就会发现,许多食肆、客店甚至车马行、点心铺的招牌下分别挂有各宗的标志,进去先对口号,口号对上了便有人引你去里间,或下达命令或传递消息。”他举了个例子,“譬如京师大戏院就是腾蛇宗的桩子。”
她吃了一惊:“京师大戏院?!”
“……怪不得那年那么多锦衣卫抓你,还是被你轻轻松松溜走了!!”
“怎么叫轻轻松松?”他教她一噎,也渐渐回想起往事,不无好奇的问说:“那时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不是女子的?”
十三岁之前除了师父,几乎无人能瞧出他的真实性别,世人总以为他从不失手仅仅因为身手了得,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也有身份的功劳,越是武艺高强的男人越看不起柔弱可欺的少女,看不起就不会设防,不设防就容易死于非命。
李九支支吾吾:“反正我就是知道。”◆君羊⑧⑨五四③⑨⑥⑥⑤◆弓终昊yewm99
也许是天意吧,他想,她看出他是谁,他居然也奇迹般的没有杀她,离京五年,回来还能再相遇,兜兜转转到如今,他们两个对坐在凤阳的某间宅院话当年。
“晚上你睡小榻!”哪怕有入教申请书在手,她还是不敢回去睡,生怕容贤丧心病狂,不管不顾的非要杀她灭口,“我、我还不太舒服,你不许又乱来……”
本来没那个意思,这几句话直说得他口干舌燥:“哪里还不舒服?”
帐子里丢了个枕头出来:“不许问!”
京华梦醒
京华梦醒
李持盈深知男孩子一旦‘开了荤’,短时间内多半满脑子都是那事,因此防他防得十分彻底。殊不知她越这样,白休怨就越想逗她,对着床帘故意道:“屋里有药,你若不舒服,趁早涂了药岂不好。”
她卷在被子里不说话。点灯前枕衾褥子一齐都换过,现在枕面是玉堂富贵,被面是并蒂芙蓉,颜色不算十分夸张,只是下人们揣度着容大人的心意,大体上仍一团喜气。
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某人自去外间吹灯歇下,李持盈方清清喉咙,欲盖弥彰地问说:“你怎么知道有药?”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凭谁新得了一个倾城佳人都不会希望她仅是一次性用品,自然要好饭好药的养着,玩腻了再丢去一边。
“你还难受?”大约是怕被守夜的丫鬟察觉出端倪,白君只敢含混着声音说话,仿佛口中含着一汪水,“很严重吗?”
她又不肯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在哪里?我……我就是问问。”
他给她指路,朦胧的烛光中但见李姑娘蹑手蹑脚,做贼一般溜下床来,她体格健壮,不似同龄少女弱不胜衣、纤纤细质,身姿却倒轻盈得很,一头锦缎般的长发散在两肩,随着呼吸动作微微摇曳。月色如水,他看到她握着小瓷瓶儿飞快钻回帐子里,剪影投在璎珞纱幔上,恍如传说中受困广寒宫的嫦娥仙子。
李九犹豫片刻,还是半跪半坐着打开双腿,他看到她低下头去,发出似疑惑似讶异的一声:“……嗯?”
理智上白休怨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视线,他也确实那么做了,然而内室窸窣细微的响动如猫爪不断搔挠着他的心,少年试着闭目背诵了一遍剑诀心法,不久之前、尚且鲜明的那些记忆总是跑出来打岔。
应该是疼的,他听到她嘶了一声,是肿了吗?还是蹭破了油皮?她一贯养尊处优,他又……又一时没有节制,难道真的伤着了?满打满算,房中只点了两盏小灯,她会不会不仔细拿错了药?时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得无限漫长,数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他的额角都开始渗出细汗,白休怨忍不往那个方向转了转眼珠——
她解开了衣带,也许是不信任容贤,也许是不信任他,上药前李九特意先润了些药水在指尖,凑到鼻尖小动物般嗅一嗅、闻一闻,煞有其事,好像真能闻出什么似的。十步之远的地方,他的喉咙忽然干痒无比,熟悉的热意直往皮肤里钻,幸好很快她就作出了判断,下定决心后先慢慢脱掉碍事的亵衣,露出玲珑的乳房和窈窕的腰肢,然后向后倚靠在堆起的枕头上……他的睫毛微颤,昏昏光影里与她一道伸手向下去。
次日清早起来,容贤还没怎么样,瑶娘先气得无可无不可:“她们表姐妹两个亲亲热热,抱成一团儿争宠留人,我竟成了个没心肝的傻子!”
丫头们侍候久了,知道她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都老老实实挨着,不敢顶嘴辩驳,果然打骂一阵,气渐渐消了,再不提起这话。那头李娘子对此全不知情,或许有好事的婆子报与她知道,但她不甚在意,容贤默许她打听外面的消息,甚至允许门房为其订购报纸杂刊,一连数日门也不出,只窝在房内写写画画。
江南地方的百姓对真定的感情极其复杂,只是人死灯灭,曾经的龃龉仇怨都随着死亡逐渐淡去,只剩两败外敌的赫赫战功与保家卫国的不世英名,有容贤及应天方面暗中煽动,十日不到,吴子华可能落于法军之手的消息迅速传进了京城。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北京方面反应极快,许太后和姜首辅极有可能暂时达成了某种平衡,出兵襄阳的旨意还没彻底传开,《大明日报》又头版头条、极尽详实地报导了礼部与吏部将组成临时使臣团南下与法军谈判的重大新闻。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一面纳罕严璋是怎么混进使臣团之中的,他不是刑科给事中么?一面好笑大明帝国的掌权者居然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到了这个地步,谈判……不给军饷不派兵,调几个文臣就想击退四国联军百万水师?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难道他们真的一点也看不见这个国家、这个王朝正处在激变之中?还是他们发自真心地认为我国地大物博、丰饶富庶,所以效法南宋也未为不可,割一些地、赔一些款压根是无所谓的事?
没等使臣团抵达南直隶左近,六月二十三日,浙江布政使与台州江家联姻的消息见报于《江南时政》。尽管只是很小很小、豆腐块一般的一块版面,‘布政使之女下嫁商人子’本身就足够耸人听闻,士农工商,大明立国五百年,从未有过这个级别的高官与商人做亲的先例,何况嫁的还不是长房长子,仅是排行十二的小儿子。
“乱了套了,世道都乱了套了呀!”
第148章困煞布衣
三分之一个浙江沦陷,眼看洋人就要越过富春江直逼留都南京,哪怕是订亲、成亲这样天大的喜事也不得不化繁就简,仓促了事,衢州的宅子本是别院,拢共只有两进,好在老太太、大太太带着诸位姑娘们一早避去了西安,否则只怕住不下。为着十二郎成亲,里里外外都挂上了应景的红灯笼,老六江茂丰前脚跨进小院,后脚就听见两个老婆子在那里闲话嚼舌,脚步一顿,还是提脚往书房去了。
“母亲嫂嫂们都不在家,大哥的意思是一切从简,过两年世道太平了再挑个由头好好儿补办一场。”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么和和气气,江寄水只得放下纸笔,顺从地点头道:“都听大哥的。”
“……此事是家里委屈你了。”弟弟如此温驯,做哥哥的反倒不好劝了,周家女儿年长他整整十岁,虽说没有生育过,到底嫁过人,她父亲膝下共三子一女,舍不得儿孙娶商人女为妻便半强迫半商议地定下了这门亲事,当事人知道后淡笑一声,说‘原来我家也到了卖女儿的地步’,进门后更是特立独行,既不拜见舅姑也不晨昏定省,成日窝在自个儿屋子里不见外人。
周布政使拿家国大义堵他们的嘴,这么一来,倒好像是大哥上赶着巴结,说起来内帏私事,该由几位嫂嫂出面调解,偏偏女眷都不在,江茂丰方硬着头皮过来开这个口:“几个小子都没到年纪,却不是大哥有心拿你填火坑。”
江元时的长子今年才一十二岁,将将捐了秀才,再者他是宗嗣,他的妻子关乎江家的未来。
“六哥放心,”说到填火坑三字时江寄水的眉心一抽,口中仍笑道,“我哪里还是小孩子不成?”
搜肠刮肚找不到话说,江茂丰努力憋出一句:“回头六哥给你弄几个漂亮丫头,那个周姑奶奶就随她去吧,只当在家里供了尊佛。”
不出几日,消息传至凤阳时李持盈正在街上歇脚吃茶,容贤近日忙得不见人影,李娘子得以放纵些许,借口买东西出来亲眼见一见李泽。眨眼就要周岁,他比先前长大了好些,也更重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许久没见到她,傻小子竟有些不认得她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分下来,瞪着眼睛不断伸手去抓她的玫瑰耳坠。
“阿妈……”
“不是阿妈,是姨姨。”正巧有报童路过,她买了一份《江南时政》,一份《应天要闻》及昨今两日的《大明日报》,抱着孩子一起勾头翻看,白休怨眼疾手快,有心想挡,还是被她飞快地掠到一眼。霎时两人都沉默,李持盈顿了一下,装作不知情般扭头又去逗李泽:“我们润哥儿马上就周岁了,姨姨给打个金锁好不好?”
“别咬手……我们润哥儿长命百岁好不好?长命百岁,富贵无忧,等将来不打仗了,姨姨带你去俄国和欧洲玩儿。”
他听出她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尽管极力掩饰,那一瞬的伤心作不得假。回程路上李九刻意不提报纸的事,专挑李泽的话题说,一会儿要打个长命锁,一会儿琢磨着给他添辅食,白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牛车辚辚驶动,终于,她垂着眼道:“好啦,我没你想的那么不经事。”
公主被枭首、晖哥儿下落不明时她绝望、后悔、恐慌、愤怒,却没有多么伤心,事情发生得那么快那么急,身旁又有个李泽嗷嗷待哺,哪里挤得出空档垂泪伤心?直到刚才瞥见……瞥见他登报成婚,好像冷不丁被人叫醒了一场长梦,虽然早料到结局如此,依然免不了要伤一伤心。
理智上李持盈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她离开了公主府,离开了持晖,对江寄水来说等于褪去了所有身份光环,难道他还会苦等她一辈子、为她守身如玉吗?
可心里总是不太好受的,这个话头不挑起还好,一但说开鼻子便忍不住发酸,她侧过脸去,看见外面站着好些人:“那是哪里?”
白休怨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打算去襄阳吗?”
对面同样静默片刻,两只手下意识绞紧了衣摆:“万一是假的怎么办?”
她做过太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空荡荡的闻笙馆和非仙阁,有时是春日午后,有时是夏夜晴空,梦中人带着笑唤她姐姐,而每当她回过头去,奋力寻找,总是只能见到一颗狰狞可怖的人头。朝廷说凤孙早已经死了,拿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力证襄阳那个根本是冒牌货,尽管凤孙戴罪,毕竟是太兴爷的骨血,当今最重亲情,不能容许乡野贼匪玷辱他的身后名。
……万一确是假的呢?如果是持晖,他为什么不去山东投靠李汇?为什么会在这个档口明晃晃地站出来替藩王们挡枪作靶子?
不等白休怨再说些什么,忽然牛车一阵颠簸,急急刹住,外面有人大叫道:“还不快他妈的喊人来!!上马!上马!!三厂又跑了十二个女工!!!”
第149章忆江南
真定驾崩前南直隶各府就开始暴力镇压频频发生的罢工事件,到这会儿武力冲突已经成了极平常的事,兵丁们有条不紊、动作飞快,急促的脚步声、弩箭和马蹄渐次响起,白君透过车窗望了一眼,本来不剩几个人的街道上尘土飞扬,没能及时撤走的女工们与士兵厮打在一起,很快地上就多了好几滩血迹。
车夫见状立即掉头,骚乱中牛车不知撞到了什么,车壁猛地震了一下,一个尖锐的女声道:“是阉狗的女人!”
李持盈心下一惊,果然不出片刻功夫,领头的几名女管事调整战略,试图挟持她们以威慑官兵——人都知道容贤贪色,也都知道他并不在乎府中女人的死活,这个去了自有更好的来,因此卫兵们分毫不肯手软,大有干脆连他们一起斩杀的架势。
“娘子、娘子——”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一手持刀,一手将相对娇小的她从牛车里拽了出来,生怕白休怨一怒之下暴露身份,李九杀鸡抹脖子般给他使眼色,令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娘子手下留情……”
女管事本不想搭理她,架不住她一副慌里慌张的可怜样,低头见她没有裹脚,便知是良家女,心内一软,低声喝道:“闭嘴!”
“我在他府上就不受宠,娘子拿了我也是无用……”
李持盈看出来了,那些士兵不想造成太大规模的伤亡,只想‘擒贼先擒王’,弄死几个领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抓着她的这个女工匠看着人高马大,但却面黄肌瘦,明显疲累过度、身体受损,不是仗着胸中那一口心气,未必能有这样的爆发力。
她拽着她一路后退,不忘反驳说:“不受宠会让你出府?”
姓容的阉狗精明得很,但凡出现必定前呼后拥,他那私宅更是铁桶一般,不受宠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随意出门的权利?说完似有人认出了她的脸,另一个声音恨恨道:“就是她!在船上就假惺惺地讨好太监,只怕爬不上阉狗的床!”
女管事眼神一变:“不知廉耻的东西,我若是你爹娘,一巴掌扇得你满嘴骚牙都找不见!”
女工逃脱是大事,很快几条主干道就被封锁起来,城门处也加多了一倍人手。类似事件不是第一次发生,只是每次都草草了结——除非自立门户,女人在大明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逃出来又能去哪儿呢?回夫家?她们的工钱有一半落在夫家手里,丈夫和公婆一秒都不会耽搁,立刻又给扭送回来,白挨一顿毒打;回娘家?法理上来说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婆家一旦派人讨要,结局仍旧一样。李九小时候松江的女工们就为争取同工同酬大肆闹过罢工,不知死了不少人,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娘子也是被卖来此处的吗?”这几个人的行动果决、目标明确,不似走投无路后的发泄,倒像是早有预谋,不论时机还是路线都经过了一番考量,李姑娘被骂懵了一瞬,回过神后无奈道,“马上北京的使臣团就将抵达怀远,现在凤阳府上下最不缺的就是守备,娘子打算怎么走?”
大明律规定只有父亲、兄弟或丈夫能证明女子的良家身份,她们没有文书在身,容贤随时能以惩治逃工的名义将之处死,丁点责任都不用负。
“那也好过在这个地方被搓磨到死!!”
一天十六个小时不间断的劳作,吃食只有糙米和酱菜,动作稍慢一点就会招来无穷的打骂和折辱……成年男子尚且很难撑过一个月,何况这些年轻的妇人们?她们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朝被那杀千刀的阉狗卖到此处,病了死了也无人问津。
“娘子且听我一言——”她还没来得及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远处一名骑坐在马上的武官朝这个方向砰砰连开数枪,白休怨再也顾不得许多,闪身掩着她卧倒在地,不属于她的温热鲜血登时溅了满脸。
铺路的黄土滚在身上,一瞬的失神后李持盈第一反应便是在他身上到处摸摸:“你受伤没有?你……”
他看出她慌了,努力安抚她:“没有,我没事。”说着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他不敢让她瞧出来自己其实惊魂未定,方才那个官兵分明想将她也一起杀死,只要再晚一点点,或是他一时失手,稍微偏了一点点,她就……
“两、两位娘子,”眼见动乱稍平,几个明显不是南方口音的兵士边骂晦气边将那几具女尸一席子裹了拖走,容府的车夫白着脸小跑过来,生怕他们也趁乱逃跑似的,“咱们还是赶紧先回府吧,再闹起来怎么得了!”
她不敢低头去看身后的那汪血泊,也似乎看不见周围或打量或仇恨或戏谑的目光。一拐一瘸地挣扎着站起来,素缎马面裙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污渍。
“这不能怨你。”白休怨用力攥紧她的手。
第150章人间别久
自然是不能怨她的,她既不是开枪杀人的直接凶手,也非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那些人的死无论如何怪不到她的头上来,不知为何白君却很能理解她的难受:她是汉人,也是女人,人总是做不到对同类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
回到府里立刻洗了个澡,下人们嘴上不留门,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阖府都知道她们在外头遭遇了意外。时值黄昏日暮,瑶娘翘着一双金莲小脚坐在花园子里,边吐葡萄皮边与丫鬟们高声闲话:“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月不闹上三两回?就吓成那样了!”
两个丫头皆不敢搭腔,她又自顾自地吐出几粒葡萄籽:“从前那个柳氏胆子倒大,仗着几分姿色,还想撺掇杨氏和王氏与她一起逃跑,嗤,现在都躺在地下喂虫子了吧。”
草虫和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左右无人应和,她独坐半晌,自觉无趣,又扶着婢女回屋不提。
是夜天黑得很早,李持盈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直到打更都没能睡着,白君照旧睡在外面的卧榻上,他向来觉浅,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忍不住问说:“睡不着?”
李九本想装死不认,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于是举着一盏小灯披衣下榻,脚步声又轻又沉,才将拨开床帏,她立即抱着枕头半坐起来,不太合身的寝衣像团皱巴巴的云彩笼罩在她身上。少年瞥见她颈后缠绕着两根细细的系带,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你睡里面吧。”
李持盈不再扭捏,等他吹灯卧下,主动又飞快地钻进了他怀里。白君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两人依得更紧,一面拍着她的背道:“害怕?”
她摇摇头,想要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偏偏遍寻不得,心中憋屈感更甚:“……我觉得我应该要做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到。”
先前努力压下的罪恶感今天加倍冒了头,如果华仙公主没有倒,或者晖哥儿顺利即位,她这个乡君说不定能找到机会进言于上,拯救几个身陷泥潭的可怜妇人,尽管她深知这点努力在‘大义’、‘大局’面前微乎其微。经过近百年的不断战乱,大明的人口一直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临界点,因此显圣皇帝才不顾礼法‘行此下策’,鼓励或强制要求底层女子出来抛头露面。
分明、分明这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文明进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能要求容贤立刻将她们放了,因为前线急等着布帛和粮米;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告诉自己这都是不得已,这是为了帝国必须作出的牺牲——那个女管事的血那么热、那么稠,她不是机器,她是个人。
“……从前南直隶有过工会,不过那里头话事的都是男人,女子很难说得上话。后来有个白衣教的堂主掺合进去,肆意逼奸女工匠的事才渐渐少了。”他的下巴紧贴着她的发顶,说话时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李持盈鲜少听他主动说起白衣教,不由竖起耳朵,“我虽不信他们那一套,也不能不承认那是个好人。”
整合人心是很难的,尤其一群没怎么受过教育但有能力欺凌更弱者的人,李姑娘依稀想起那年柳枝回京述职,说南京的某个工会会长被小吴将军当作白衣教党羽杀了,南京的几大工厂纷纷暴乱。
她从他怀里稍抬起头:“白衣教……真的被屠戮干净了吗?”
“若是那样,容贤为什么如此害怕?”他替她将一绺碎发别回耳后,“遭到重创不假,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今日这种事仍在发生,白衣教就不可能消失殆尽。”
七月初一日,使臣团抵达凤阳。今年是罕见的酷暑天气,若不用冰,半个时辰不到汗水就能浸透里衣,李汇读罢报纸,擦着汗凝眉道:“再等等。”
不论那几个年轻人多么巧舌如簧,法国佬不可能被糊弄几句就草草退兵,他们当初为什么不顾伤亡硬要登陆?无外乎客场作战,补给告急,不登陆三军都得饿死,所谓破釜沉舟,自然士气非凡。真定一手栽培的几位将领也不是吃素的,此番是被大娘娘突然驾崩的消息吓着了,加上京中胡乱调度,因故节节退败,有趣的是不知哪个不要命的竟在这档口散布消息,说吴子华落到了法人手里……等大家发现朝廷既没打算派兵也不准备给钱,和谈破裂,那时才是举兵的最佳时机。
“万一真教他们谈成了呢?”入夏朱持晖就十五岁整了,眉宇间隐隐有了些成人的稳重,“襄阳那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伯父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么?”
这声伯父叫得李汇心头熨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捻着胡须笑说:“不过是无名鼠辈,欲借殿下之名壮声势罢了。”
“朝廷把张瑜都派出来了,可见十分忌惮。”
天津火器营算是北京为数不多的几张底牌之一,今次为了讨伐‘凤孙’,精锐尽出,很有些势在必得的意思。李大人放下书报扫了他一眼:“殿下的意思是?”
“他们有人,咱们有钱,探一探火器营的底并非坏事,虽说是假冒的,毕竟是‘凤孙’,伯父也不愿意朝廷凭此一役威望大涨吧?”
不见南师久
不见南师久
李汇没有明确表态,只道‘殿下思虑得是’,送走这头老狐狸,朱持晖仰靠在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右手攥拳向虚空重重一捶。
如今他的人只剩公主留给他的二十名亲兵,余者皆是李家人手,不管李汇表现得多么恭谦,改变不了他现在形如汉献帝的事实——他他妈的被李家架空了!!别说话语权,一草一纸都要仰赖人家的供给,这样下去即便夺回大位也不过是李汇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他迫切需要在这个新兴的‘凤孙集团’挣得人望、树立威信,主事之人中须有几个一心向他的心腹死忠,否则局势一旦定型,再想翻身就不得不伤筋动骨——
亲人或死或离散,内心深处朱持晖并不情愿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殿下,殿下?”
晖哥儿猛地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道:“什么事?”
“老夫人那边请殿下过去呢,说新得了好些衣料,使人给殿下做秋装。”
他的嘴角紧抿,半晌:“……知道了,就来。”
暑气熏蒸,烁玉流金,这个夏天不好过。首先是京畿大营、火器营出师不利,从京师到襄阳,纵贯安王、永王、惠王的封地,固然乐见假凤孙被打回原形、兵败受俘,藩王们连在口头上装一装忠孝节义都不愿意,不暗中给朝廷使绊子就很不错了,补给便利更是提也不消提,是以如此酷暑天气,耗时整整一月,襄阳地区高举着‘拨乱反正、替天行道’大旗的乱党仍未被完全剿灭。北京朝廷不免气急败坏,拖得太久国库告急,这叫万岁与内阁脸上怎么下得去?七月末许太后干脆将司礼监太监陈若文派去监军,力求速战速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朝廷失了民心,自然处处受阻。”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谁肯信陈若文真是去‘监军’的?张瑜要能忍下这口气,也就不是张瑜了。
使臣团抵达南京后表达了和谈的意愿,过程却实在称不上顺利,法国佬想赶在其余各国抵达前独吞好处,怎知那姓严的后生百般拖延,一会儿说要带领诸位游览一下江南风光,一会儿谎称圣上龙体不适,半月前发回的公文至今尚未批还,日子久了应天上下都察觉出端倪,这小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把美利坚、英吉利等几国一齐拉下浑水,他好从中挑拨,利用各国之间的嫌隙办成这件大事。
“吴子华有下落了吗?”南京守备太监不顶事,如今是他干儿子一肩挑起大梁,虽说暂时休战,各方且有的磨牙,万不能过早掉以轻心。
凤阳镇守太监张剑星道:“果不其然正被倭人扣在手里,此事已叫我儿容贤速去督办,爷爷只管放心。”
“放心?内忧外患,四处开花,紫禁城里皇上太后都不见得敢放心,咱们倒放起心来了。”上首之人支着头轻哼一声,仿佛头痛得厉害,“听说最近白衣教又开始闹事了?”
张剑星眼珠一转:“小打小闹罢了,大约是残党们听见小吴将军的消息,忍不住要替死去的同伴报仇,他们元气大伤,翻不出什么浪来。再者我想着,眼下还是大事要紧。”
自然是大事要紧,和谈顺利还好,一旦谈判破裂,引得四国围攻江南,他们这些人全都得掉脑袋。八月初三日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的海军舰队陆续出现在大明领海,打的旗号是‘倭国动乱,协助本国商人及时撤离’。
凤阳府雷声震震,李持盈看罢报纸,眼皮跳个不停。◆君羊⑧⑨五四③⑨⑥⑥⑤◆弓终昊yewm99
洋人的战舰一来,江淮地区能走的人几乎都撤走了,只剩些跑不掉、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容贤身为凤阳参赞,想逃也无处可逃,更不会安排这府里任何一个人提前避祸,媳妇丫头们尚存一丝活命的希望,婆婆妈妈们隐隐呈现出破罐破摔的势头,几位小脚姑娘更是脾气暴躁,动辄打人骂娘,无一日安宁。
“又要打仗了……”李九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标题,一时竟不知自己是盼着严璋成功还是不成。
白休怨展臂将她搂进怀里:“你觉得和谈不会成?”
“我朝祖训,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换做我是西欧人也不会愿意空手而归。”她靠在他胸口,“哪怕蒙着一层‘小吴将军赎金’的遮羞布,赔款就是赔款,再说现在朝廷穷得叮当响,未必满足得了人家的胃口。”
白君嗯了一声,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同她和盘托出:“近来有白衣教的人正试着找我。”
共苍苍
共苍苍
更准确的说他们是在寻找‘白鱼’。托教内山头林立、信息不畅的福,不少非腾蛇宗的教众甚至不知道白鱼早已经去世了,先前从大名府追查她的下落时借了不少故交友人的力,他们有所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李持盈闻言,猛地抬起双眼:“他们想搅黄这次和谈?”
少年沉默片刻:“他们想组织江南地方的妇孺尽快撤离。”
经过前年的大屠杀大清洗,现如今的白衣教内倭人屈指可数,都是生长在江淮的汉民,没有谁愿意眼看着故土陷入战火。一则实在信不过朝廷,二则教内高层认为这也许是个机会,趁着天下大乱、皇室式微,或许大明也能像法国和其他一些国家那样,用三权分立取代一人至尊,彻底推翻朱氏王朝的统治。
白衣教共四宗,青龙宗的宗主是其中年纪最轻的,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也是四人中最不爱装神弄鬼的那个,不止青龙宗,许多别宗教众都曾目睹过他的尊容。一没想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鱼’竟然如此年轻,二没想到白鱼不是一个人,而是个代号,不等正主开口,洪宗主麾下一左一右两名护法率先开腔:“乳臭未干的娃娃崽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自打上次遇袭,再想出门就不甚容易,时间不多,李姑娘开门见山:“洪宗主找我们,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容贤?”
凤阳是中都,太祖起兵的‘龙兴之地’,亦是联通南北的重要铁路枢纽,不打通这个关节,想在短时间内将大批百姓运送到西北地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中年男子终于动了动半边眉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九与白休怨对视一眼:“宗主如此自信,一定能趁乱拿到铁道的控制权?”
“这个不劳你们操心。”洪方彦放下茶杯,“再说你又不是白鱼,何苦多这一句嘴?”
气氛僵凝了一瞬,几乎是在白君出手将她挡在背后的同时两名护法拔刀出鞘,李持盈被那雪亮刀光晃花了眼,耳边只听洪帮主继续道:“好好的小孩子,学什么曹操。”
说话间眼神直指白休怨:“你小时候我曾见过你一面,背着一把又长又笨的倭刀,那时尚算灵醒,怎的长大了倒变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怪脾气来,难不成躲在女人裙子底下也有瘾吗?”
“我没有入教,你号令不动我。”
“是吗?”他用余光瞥了李持盈,李九这才发现这人的左眼居然是只义眼,“既非我教中人,为什么今日还要出现呢?”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摆脱容贤势在必行,他们不可能在此地困居一辈子,时日久了,凭容大人的心计,未必察觉不出端倪。李九躲在白休怨身后:“工会没有完全解散对不对?”
这洪宗主如此胸有成竹,大约不是因为他手下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随从,用脚趾想也知道,若要占领和控制一座城池,单凭几十上百人怎么可能成事。
洪方彦终于拿正眼瞧了她一眼:“小丫头,你是他的什么人?”
她莫名一噎:“……你管我是他的什么人,与你何干?”
“你若不是他的女人,”中年男子了然地笑了笑,“我可以放你一马。”
白鱼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李持盈选择答非所问:“我们可以帮你杀掉容贤,但我有个条件。”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凤阳府爆发了近五年来最大、最严重的一次动乱,起因是纺织厂与火器厂的管事醉后失手,不小心打死了两名工头,忍无可忍的工人们一拥而上,用绳索和碎瓷片杀死了十二名工厂管事,为避免被巡逻卫兵暴力镇压,超过一百人抄起火铳冲进凤阳各部衙门大肆开枪,连镇守太监的家眷与恰好回到凤阳的参赞太监容贤一并遭到杀害,此事震惊一时,西方报纸称之为“凤阳流血事件”。
“守城的军队大都是临时调派,加上百姓们的有意维护,起义军很快占领了凤阳政府,将城中无力耕作的老弱病残通过铁路运往北方,神奇的是这座城市并没有彻底停摆,他们改变了一些固有模式,将男人、士兵也投入到纺织和工作中去。南京方面暂时未作表示,但可以想见,大明与列国的和平谈判将会受到不小的阻碍。”
八月二十二日,神机营长张瑜在双沟口生擒‘凤孙’,这本是为数不多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知为何监军陈若文与张瑜发生了激烈冲突,坚决要求军法处置张营长在内的三名高级将领,是夜副营长意欲偷偷放走张瑜,被陈大人人赃并获,抓了个现行,消息传至山东,朱持晖看罢情报,失声喊道:“……是持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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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部门注意!各部门注意!姐姐弟弟(分别的)事业线即将起飞,请各部门做好最后的检查工作,请各部门做好最后的检查工作!
凤鸣(剧情)
凤鸣(剧情)
虽说还是个孩子,殿下从未当着人失态至此,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位谋士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李汇。老大人负手站在厅堂正中,仿佛陶醉于墙上的古画,半天未发一言。
“怎么竟是三爷?”
“他几时离的京,会不会是北京的圈套?”
朱珪登基之前晖哥儿就没再见过老三,华仙道‘对他另有安排’,他也便不再过问弟弟的去向,免得打草惊蛇,反而不美。谁知一别近一年,他忽然成了襄阳城中的假凤孙,还被朝廷活捉,即刻就要回京候审——华仙的儿子,落到许太后手里还能有活路吗?朱持晖再不理会众人:“不论圈套与否,我必须亲自去探一探虚实,三弟是我一母同胞的胞弟,亦是李家人,伯父当不会见死不救吧?”
一番话掷地有声,李汇这才回过神般转回身子:“殿下所言极是,三爷亦是公主的骨血,更是我们李氏的儿孙,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想是探子们失职,头先竟未探得三爷的身份,只说是个戴着面具、身量瘦小的少年人,白叫小三爷吃这一遭苦。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容我先打点一下人马辎重,明日一早再出发也未为不可。”
等人走了,五少爷李持慎急道:“爹,难道还真让凤孙亲自领队?这、这不合规矩!”
“你以为拦得住他吗?”李大人横他一眼,“人家占着名份和大义,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不许哥哥救弟弟的道理,何况那小子姓李,名义上是咱们李家人。”
从小被打到大,李持慎一向怕老子,闻言喏喏:“那爹就不担心……”
李汇又是一声冷笑:“担心?担心有什么用,虎父无犬子,他母亲、姨母、外祖哪一个是善茬?真是个草包棒槌,我也不稀得押宝了。”
一行二百人星夜兼程,又借着水路之便,终于在八月二十七日傍晚于河南府截住了陈若文一干人等。河南乃惠王的地盘,他系神佑爷次子之玄孙,因为素日乐善好施,喜文弄武,在百姓中声望很高。
“殿下瞧着这事蹊跷不蹊跷?”
陈若文等虽为钦差,却没有住进驿站,而是在城外的一间荒废寺庙暂时歇脚。朱持晖接过千里镜,简单环扫了一下四周后低声答说:“惠王招兵买马早已经摆在明面上,只是没像江南的王爷们公然称帝而已,他谨慎些也不为过。”
原属华仙亲兵之一的秦力笑道:“殿下信不信,他们踏进河南的第一日起,惠王的眼睛就一点不错地紧盯着他们呢。”
从法理和血统上讲,如果当今真是伪帝野种,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便是凤孙,哪怕是个假货,由朝廷出面处理掉凤孙对藩王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此处距离京师实在太近了,中间只隔了一个封地极小、空有贼心无甚贼胆的墙头草安王,天津神机营又是太兴爷时期就立下赫赫战功的大明第一火器营,谁知道陈若文会不会为了邀功,抑或是太后早有吩咐,令他们顺道在河南做些什么事?
天气闷热,李持寿戴着一副又沉又笨重的枷锁,蓬头垢面地被锁在囚车里,四周是生火的炊饭兵及张瑜等四名被剥去甲胄的戴罪将领。算一算年纪,老三今年虚岁才十二岁,看得出来吃了很多苦,浑身瘦得不成样子,隔着几层衣料都能看见下头嶙峋凸起的骨骼。朱持晖眼圈倏地红了,母亲从前很是偏宠这个弟弟,吃穿用度都能与他比肩,倘或见到寿哥儿如今的模样,不知该多么心疼。
眼见天要黑了,李拔轻声请示:“陈若文还在车上没有露面,殿下,咱们是再等等还是?”
神机营满员一百五十人,装备精良、人强马壮,不论在哪儿过夜都有足量的哨兵轮流值岗,等不等的其实意义不大。朱持晖此番通只带了四十把火铳,二百亲随中一半都是农户家丁,若是正面交火,伤亡必定惨重。殿下沉吟片刻,咬牙道:“等至夜半,先解开张瑜的绳索。”
八月二十九日,神机营哗变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一说是陈若文与张瑜争功,两人就此结了梁子,怕回京后太后问罪,张营长干脆先下手为强,宰了陈若文落草为寇;一说张瑜本就对朝廷颇为不满,一向看不惯那起子阉人佞幸,因酒后对九千岁出言不逊被陈若文赏了二十个嘴巴,一怒之下竖起反旗。当然,最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还是夜升红日,凤鸣洛阳,真凤孙现身劫走了俘虏,张瑜见状大喊‘此天子也’,追随而去。
“呸!”函谷新关以北的某处荒山里,张营长一壁给自己包扎伤口一壁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凤鸣个卵子凤鸣!”
朱持晖就当没听见,他的情况不比他好多少,仓惶撤走时头皮教弹片刮了一道,现在左半张脸血流如注,瞧这十分吓人。偏偏他们神机营的医务兵很不买他这个凤孙的账,药品食物都先紧着自己人,周围全部处理过一圈才不情不愿的过来给他看伤,晖哥儿也不恼,只道:“头一次用鸟铳,没什么经验。”
李持寿失血过多,用了点饭菜正昏睡着。
“滚滚滚,”斥退试图帮忙的亲卫,张老二重新穿戴好甲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我不管你打的什么注意,总之我不会做反贼。”
近乡情更怯(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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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甫一出现便直奔自己而来,教那太监误以为是他的同党前来劫人,大惊之下将他打作贼子,要就地格杀,不得已张瑜只得出手结果了他——这一刀下去,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好歹在官场打了十几年滚,此等把戏他不可能察觉不出来,不论这个凤孙是真是假,他对他生不出多少好感。
“将军自便即可。”朱持晖上过药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你伤我胞弟,我逼你落草,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这次围剿襄阳城,神机营打头,京畿大营压阵,花了好些日子才把李持寿逼出城外,他亲手打断了他的两根肋骨,一句‘伤我胞弟’算不得言过其实。堂堂七尺男儿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固有以大欺小之嫌,然军令难违,他也无可奈何。
“妈的……”托了陈若文爱摆排场的福,大军距此地仍有一段距离,张营长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实在堵得慌,耷拉着眼皮不肯再说话。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过来与朱持晖道:“殿下,三爷醒了。”
拢共五辆大车,装的都是子弹辎重,临时腾出一辆来给伤员安枕休息,舒适度什么的自是不必指望。二爷一上车便听老三倒吸了一口冷气,哪怕躺在褥子里,依旧满头满面的冷汗,不知是伤口作痛还是心里委屈,他听到他断续着连问了两遍:“是二哥吗?”
朱持晖吸吸鼻子,拿衣袖将他额上的汗珠仔细擦干净:“是我。”
李持寿吃力地弹开眼睛,短短一眨眼的功夫,眼角滑下两行湿湿的泪痕:“二哥,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娘就不会死了。”
当日华仙公主将他托付给城门卫的卫指挥使,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爹的儿子,华仙少时与这位卫指挥使有过几面之缘,婚后曾将他招为入幕之宾,直到幼子出生才渐渐断了联系。城门卫不受五城兵马司统辖,唯一的职责就是戍守禁中,换句话说他是绝对中立的,如果有人胆敢攻打紫禁城,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名份参战自保。朱未希一生没求过什么人,那日竟不惜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道:“几日而已,随便找个地方,给他些茶饭就行。”
怡王府、公主府的所有力量都被调度起来,他们必须确保万一事败,朱持晖能够安全离京,是以哪怕再偏心幼子,公主也分不出余力安顿持寿,他姓李,不姓朱,他不够重要。
每每想起这件事李持寿总是无比痛恨自己当时的不懂事,为什么不肯乖乖听娘的话,为什么要耍脾气,为什么不叫她快走?
“如果不是因为我耽搁了时间,娘和爹就不会被端王的人抓住……”
他还是称呼李沅为爹,晖哥儿心里一抽:“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出的城?”
小哥儿的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公主府那条街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娘教人割下了头,后来表姐也死了,卫指挥使说事情已经过去,我再留在京城也只会空惹伤心,想法子将我送出了北京……”
一没有钱,二不认识路,离开京畿他就被拐子一棍子打晕,辗转卖去了许多地方,到达襄阳时李持寿早已经被打没了脾气,冷不丁听见买主议论藩王造反的事,脑子一热,脱口道:“我要见知府,我是凤孙!我是华仙公主的长子!!”
怎料襄阳早已经被一伙山贼控制住,他们虽没见过凤孙,也知道年纪对不上,为首的贼头见他确实操着一口京城口音,行止谈吐皆不凡,令他戴着面具出来招揽人心。李持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们并非罪大恶极的坏人,他们答应我,等打进北京,要杀了皇帝和太后为爹娘报仇。”
“好了,”那伙人的下场根本不用猜,朝廷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其中唯一有价值的便是‘凤孙’,朱持晖不欲他再劳神,“你先休息,天亮了咱们一道回山东去。”
“二哥,”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派人给李家递信,李持寿深知自己对李氏而言是个污点,闻言不由急了,“二哥,我——”
“别想那么多,有哥哥在,你只管养伤要紧。”
天亮后能见度变高,极目远眺时能看见不远处村落飘出的袅袅的炊烟,张瑜磨磨蹭蹭不肯先行离去,心里等着凤孙开口挽留。朱持晖并非不想将此人和神机营收为己用,一来刚与寿哥儿重逢,神思难宁;二来张瑜对他不满,他对张瑜何曾没有疙瘩?颜姐姐的仪宾与亲兵连夜往天津借兵,不是被他从中阻挠,事情未必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爹娘与颜姐姐也许都不会死。
两拨人分道扬镳,走了没几里路,负责探路的秦力回来道:“殿下不好,惠王的人追来了!”
秦王破阵(剧情)
秦王破阵(剧情)
临时拉起来的草台班子,其纪律和机动性都无法与正规部队相比,秦力简单估测了一下,来者约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列阵!”
神佑后期中央开始放松对藩王的管制,毕竟当时大明面临着灭国的风险,与其把宗室都压制得死死的,教洋人一锅端了,不如稍放些权力,说不定我明真有那个造化,气数将尽时又冒出一个光武帝,重整天下、兴复中华。显圣爷时期藩王亲兵的数目大约是一千七百人,如今则在两千上下,能一口气派出这样一支队伍,哪怕其中不全是惠王的亲卫,趁势剿杀凤孙之心昭然若揭。
没有人料到他居然会亲身赴险,为了搭救被大军扣押、本该必死无疑的李持寿,直到李汇安排的花边小报将此事宣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惠王才意识到这次他妈的是真的!光凭朱持晖这个名字就能一呼百应,集结起八千贩夫走卒,何况是他本人?
短短两天内追踪到此处,任谁也不能说对方反应过慢了。
“不要慌,全军列阵!”读了满腹兵书史书,这是头一次加以应用,尤其车上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全无自保能力的李持寿,晖哥儿的心狂跳起来,不敢让人发觉他其实也在微微发抖,“占领高地,火铳上膛,准备突围!”
两百人的小队面对一千五百人的包抄,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火力强行突围,包围圈一旦形成,等于被对方瓮中捉鳖,再提胜算就有点可笑了。时值夏末秋初,落叶厚厚的铺在泥土上,每一点轻微的颤动都像千斤之鼓捶在他的胸口,朱持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这种情况并非没有提前预料到,只是不曾想惠王的人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殿下,他们追上来了!”
朱持晖深吸一口气:“撒铁蒺藜,开火!”
史学家们总爱吹嘘历史的必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刻意不愿提及历史的转折点往往是极小、极突然的偶发事件,再渊博的学者也不会想到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之一首次崭露头角时年仅十五岁,被区区一支千五百人的杂牌军撵得灰头土脸,马蹄都撅了一只,后世的人们提起这件事,固定说辞是‘上少有为,是年八月于函谷新关一战成名’。
没有人知道张瑜为什么突然回转,也许是经过深思熟虑,认定还是投在凤孙麾下更合时宜;也许是不甘心就此落草,为了养活神机营的一众兄弟,从此就不得不与地痞贼匪为伍,靠烧杀劫掠维生……总之有了神机营这一百来人的火力加持,朱持晖得以全歼敌军,声名大震。
几乎是在凤孙竖起‘秦王’大旗、登报昭示天下的同时,天津大沽口遭到了美利坚战舰的炮击。
神佑爷以后藩王就不以封地为号了,不管是惠、安、永还是端、荣、怡,多取寓意吉祥的美字,秦王之号一出,世人立即知道凤孙有问鼎帝位之意——纵观上下五千年,最有名的那位秦王姓李名世民。紫禁城里许太后气得破口大骂:“他倒没自号燕王!”
司礼监总管刘忠蹲下身体,亲手将碎瓷一片片捡起来:“娘娘息怒,保重玉体要紧。”
他这样做小伏低,许丛璧反而不好再发作,铁青着脸恨道:“姜立桐那老贼呢?即刻宣他进宫!!”
美洲佬以大明皇帝血统有疑为借口,始终不肯承认北京政府的正统性,一面含含糊糊、模棱两可一面向使臣团狮子大开口,严璋等人尚未将条件谈妥,他们竟敢公然陈兵渤海,一副‘你们不给钱,我就炮轰北京’的嘴脸,简直欺人太甚!!
“臣叩请娘娘圣安。”哪怕家里才没了一个曾孙,姜立桐还是第一时间进宫候旨了,所谓内阁其实是个花架子,一应要事都归他一个人说了算,余者就是有骑墙投机之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刘忠令人给他设了座,身为天子师,在太后面前亦可坐而论道。◆君羊⑧⑨五四③⑨⑥⑥⑤◆弓终昊yewm99
“天津的事,姜首辅听说了么?”还是大白天呢,慈宁宫里就点了檀香,可知太后着急上火。说来这一年风波不断,压根没太平过,怨不得她白头发都添了好几根。
姜立桐呷了口茶,明知故问:“娘娘指的是大沽口被袭一事?”
这事摆明了是美洲佬得了凤孙称王的消息,想以此为筹码要挟圣上和朝廷,他们这头与之交恶,扭头人家就扶持凤孙去了,届时大明四分五裂,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姜立桐不是没考虑过赔款赔地,大不了日后恢复了元气再打回来,只是对方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美利坚如今南北对立得厉害,就废不废奴一事冲突不断,迫切需要通过对外战争来缓解内部的政治和经济压力,偏偏这话他没法和太后说,说了她也听不明白,只会反问‘人家的事,与咱们大明何干’?
不论如何,天津距京师实在太近了,只有一日车程不到,万一美洲佬真的丧心病狂,一路强攻进京,大明国祚岌岌可危。
“臣想着近日天高气爽,由娘娘携陛下往西边秋狩如何?”
第0156章江淮变
经历了四百年风风雨雨,北京自有其象征意义,作为百年来第一位被洋人吓得奔逃出京的皇帝,朱珪身上那点‘真龙天子’的光环彻底碎了个干净。
接下来发生的事任意一个读过史书的人都能预料到,安王、相王、宁王等小王轮番试图占领北京,反被惠王黄雀在后,至次年正月,长江以北大致呈现出朝廷、惠王、秦王三足鼎立的格局。李氏在山东的多年经营毕竟没有白费,事先囤积的大量粮食、布帛和武器使小秦王于短短数月内迅速站稳了脚跟,西至怀庆东至莱州尽入囊中,其麾下文士还趁过年撰写了两篇《告天下书》、《告万国书》,英文与法文版不知有没有经过李汇老大人的润色,用词之辛辣、行文之流畅足以流芳千古,被选进各地乡塾的教科书。
春初的凤阳城正当阴雨连绵,淮河以南鲜少下雪,熬过这阵倒春寒春天就正式到来了。白天城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唯见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许多干菜干果干辣椒,李持盈裹着一身碎皮拼成的外袍,抱着润哥儿躲在府衙最深处,不远处炮声阵阵、地动山摇,不知名的齑粉从头顶簌簌抖落,她被呛得咳嗽不止,这傻小子还以为好玩儿,扭在她身上咯咯笑个不停。
好容易动静稍停,青龙宗的左护法边摘掉斗笠边大步过来寻她:“李姑娘!李姑娘!到换班的时间了!”
朱珪的仓促离京无疑给了洋人把柄,休战和谈不了了之,应天的太监与使臣要么畏罪自杀,要么弃官而逃,‘起义军’、白衣教必须立刻填上突然空出的权力缺口,否则长江以南被分裂肢解、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年前洪宗主动身去了南京,江南腹地乃白衣教的大本营,眨眼间数万、数十万青壮被集结起来,共抗外敌,‘共建天国’。
这个国号固然使人背后发冷,但李九此时忙得脚打后脑勺,再顾不上那许多:凤阳、淮安、庐州,每一处工厂都加足马力,确保前线供给无虞,由她提出的三班倒制度因此被强行推广到了长江沿岸,忙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得不去暂时顶班。
“劳烦你,替我把孩子交给玉倌。”白衣教内虽有上下之分,平日走动时从不见下级称呼上级为‘大人’,要么是姓氏加职务,要么干脆代号相称,堂堂一宗宗主也不得对一个最渺小的教众呼来喝去,因为‘入我教者人人平等’,与他们相处久了,李九想起前世听说的一句话,‘风进得,雨进得,国王进不得’。
“补给路线确定得怎么样了?那段铁路究竟能不能用?”左护法轻车熟路地将李泽挟在手上,“洋人已经退回了二十里外,一会儿咱们的人回来,我自带着他去找白鱼。”
几乎每个人都默认这是白休怨的儿子,她再怎么强辩孩子姓李也只会收获‘我们懂得,闹别扭嘛’众人调笑的眼神。瑶娘、辛娘等无处可去的小脚女子都被暂时编进了女工队伍,现在肉食紧缺,便有也得先紧着前头卖命打仗的士兵,后勤人员每人每日只能保证二斤糙米、半斤菜蔬、一块豆腐,外加两个鸡/鸭蛋。
“就这已经强过许多人了。”战线一步步后移,城内也渐渐涌入难民,入冬前她想起鸭绒可以保暖,在城东专辟了一块地方养鸭子,几个没能走得成或是舍不得走的老妪替她养着,鸭蛋可以吃,鸭粪能作肥料,鸭绒还可缝进棉衣御寒,碰上铁路中断、棉花短缺的日子实是解了燃眉之急。开春后洪方彦听说此事,在江淮地区大力推广,不少人家争相养起了鸭子,更有一等聪明人,将家鸭放养在水稻田间,鸭子饿了自会去找虫子吃,鸭粪又能为田地增肥,可谓一举三得,直教她想起从前学过的‘桑基鱼塘’。
容贤身亡时府里的女人们很是惊慌失措了一阵,连他干爹张剑星的相好、姬妾、丫鬟一并被白衣教接管,有家有口的连夜跑了,余者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鼻子与众人一同劳作。头先瑶娘还有重操旧业的心,一心想傍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自己照旧享福,谁知往纺织厂的苦汁子里泡了几日,竟也渐渐习惯了,不肯再提找男人的话。
她们这一班是下午班,四点起算,到零点结束,回家后骨头好悬没散了架,草草洗漱完方见白君还没睡,正坐在卧榻旁对灯拭剑。
“你还没睡?”容贤的私宅被征用为仓库,他们两个临时租了间小院,黑灯瞎火的,她只能注意到他的动作很慢,十指如玉,“你、你吃过饭了没有?”
近来白休怨时常如此,她再迟钝也逐渐反应过来,他这是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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