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7章 入罗帷(h)(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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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什么呢?李持盈在大脑里翻检一通,隐约、似乎、也许猜着了根由,她先低头检查了一下婴儿床里的李泽有没有拉屎拉尿踢被子,然后清清嗓子,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地方小,家具自然也打得小,一张卧榻上恰好坐下两个人,说话时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嘛?”

声音又困又黏,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没怎么。”

撒谎!她真的困得眼皮打架,又不肯就这样含糊过去,气急败坏之余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你说不说?”

白君心知她不会使力,还是很配合地嘶了一声,按住她作怪的手:“说什么?”

有人理直气壮:“说你为什么生气。”

有人躲躲闪闪:“我没有生气。”

蜡烛烧到最后,满溢的烛泪悄然漫过灯芯,本就微弱的火光霎时一暗。李持盈欺身过去,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就是生气了!”

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他索性放下手中的劣质军刀,答非所问地汇报起今天下午李泽如何吃喝拉撒,李九才将梳洗过,额头鬓角尚有未干的水渍,细碎而不听话的头发因此粘在了两腮和前额上,看上去傻乎乎又水亮亮。她不耐烦听他的流水账,干脆爬到他的膝盖上,两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是不是因为那日洪方彦问我是不是你的女人,我没有回答,所以你生气了?”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倘或她不问,他是不是要一直憋在肚子里,憋到死?李姑娘索性给他个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也不行。”

他听得一愣,下意识扶住她的腰:“我以为你后悔了。”

果然是因为这个!李某人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面上一红,眼睛飞快地向下一扫——时已午夜,两个人都只穿着睡觉的亵衣,她又骑坐在他身上,但凡有点什么反应,想不注意到都难。

“我、我哪有后悔?”她顶着一张大红脸,语速飞快,“你生得这么好,旁人未必不觉得是我占了你便宜,我为什么要后悔?”

“是吗?”他回忆起那时她的反应,喉结一动,故意轻轻顶了她两下,李九噫的一声,慌里慌张抱紧了他的脖子,一握细腰活鱼般在他掌中扭了扭。

“那你证明给我看。”

夜深人静,四面漆黑,李持盈衣衫半敞,卧在床上被他强行分开双腿:“今次可没有药,怎么还是出了水?”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她捂着脸,两只耳朵嫣红如滴血,“屋里还有孩子呢!!”

他噗的笑出了声:“他才多大,懂个什么呀?”

说着仍将半旧的床帐放下。里头登时更黑了,润哥儿平缓的呼吸声混着她忍耐不住的嘤咛,渐渐的他也开始出汗,拽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下去:“你也摸摸我……”

两个人额头相抵,她才去了一次,眼神涣散,触及他的东西时仿佛被吓了一跳,指尖稍一用力,就听他蹙着眉从齿缝里哼了一声。一瞬间福至心灵,李九无师自通般又试探着捏了捏柱身,这一次反应更大,那整根东西在她掌心跳了跳,滑腻腻的液体淌了满手。

“还说我呢,你又比我好多少?”她自觉扳回一城,坏笑着加大力气揉握他的下体,好一窥他动情时的痴态——上次她中了媚药,在他身下丑态百出,这次非要也令他心醉神迷、忘情忘我不可。白休怨被她这样挑逗,哪里还忍得住?两具身体紧紧缠在一起,他低头去找她嘴唇:“盈盈,盈盈,给我吧……”

再次进入时李持盈舒服得叹了一声,难受还是有一些难受的,毕竟好几个月没有做过,可那感觉并不陌生,她知道很快就会过去,干脆放松身体任他摆弄。

“痛不痛?”里面又湿又热又软,好容易全吃进去,随着她汗津津的胸口起伏似乎还正一缩一缩的将他往里吸,少年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向下涌去,等不到她的答复便擅自抽弄了起来。这张床有了些年头,每每动静过大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莫名又害起羞来,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呻吟。

他掐着她的腰,似要从她嘴里逼出一句满意的回答:“为什么忍着?不要忍,很好听。”

好听你个大头鬼!李持盈不想承认哪怕没有药物作用,她也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是一件极快乐的妙事,她享受被他爱抚,喜欢被他略显强硬的顶入抽插,情欲烧得人神魂颠荡,很快李九被逼得再也忍耐不住,抓着衾褥哼叫出声。

“啊……”这个主动扭腰的荡妇肯定不是她,这声音肯定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就是那里,嗯,还要……”

白休怨索性将她抱起来,好让自己进入得更深:“这里?”

她教他弄得魂也飞了,软着骨头趴在他肩上:“唔,嗯,就是那——”

小小一方空间里回响着肉体拍打声、木板摩擦的吱呀声、两人的喘息与低吟,忽然她浑身一紧,夹得他也险些缴械,却是帘外李泽打了个喷嚏。

第0158章随便唠唠

如果我说这篇文第一个构思完整的角色不是男主也不是女主,而是朱颜,会有人相信我吗(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开文之前还有一个备选项的,一篇类似西幻高科技+吸血鬼的文,但是写了大概2w字的开头,怎么看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决定搞这篇。

我发现我越是雄心壮志想要搞个大新闻,最后出来的结果就越是不尽如人意,反而是我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的文往往会有意料之外的效果(……)。这篇文的前1/3我自己知道写得不太好,就,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反正不太得劲儿,但想着写都写了,努力搞完,后面终于稍微好了一点,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吧,每天都在‘这什么鬼好几把羞耻’和‘欧耶,又顺利混完了一天的更新’中反复横跳。我是那种间歇性灵感爆发的选手,不是耐力持久型,来po之前俺是俺们朋友圈里远近闻名的坑王,所以当我突然发现妈耶,我居然写了二十几万字的时候,内心还是很震惊的(。like,十分靴靴大家的鼓励和催更,没有你们我肯定写不了几万字就自暴自弃。

一开始只准备搞三个男的,再多怕头发遭不住,后来觉得都开后宫了,多搞几个能怎么样?长得漂亮的全都嚯嚯了!因为已经在太女里过够了女皇的瘾,我没打算让盈盈也当皇帝,怎么样不当皇帝又能开后宫呢?那就需要乱世的加持了,前半段主要从盈盈的视角出发,所以会有读者觉得云里雾里,隔靴搔痒,这个是我没处理好,其实我只想表达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国家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强盛。自上而下的改革必然面临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不彻底,不完全。拜托,哪个当官的狠得下心革自己的命啊?张居正也做不到好伐,这就导致国家看起来很繁荣,国富民强,其实里面已经腐败得不行。

写朱颜的时候俺的内心非常忐忑,非常害怕会被打成厌女作者,其实朱颜做不成皇帝和她是男是女没有一毛钱关系,根本原因是,她是混血儿。我自认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哪怕现在,21世纪,如果突然告诉我我们国家下一任主席是一个有着西欧白人血统的混血儿,我心里还要咯噔一下,何况是三百年前?这个角色我个人是比较满意的(挺胸,她一生都在为‘我是谁’而困惑,大娘娘的戒指成功为她解开了这个困惑,说是本文最重要的女配之一也不算过分吧?

说句可能会被骂的话,我很不喜欢一篇小说里所有女性角色,甚至所有人都在过度纠结‘爱不爱’这件事,爱当然是很美好的,爱是人类能享受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我们的生活里肯定不是只有爱(这里指狭义的爱情),我还有理想,有事业,有朋友,为什么一个男的不爱我,我就搞得好像世界毁灭,人生完蛋一样?《莫斯科绅士》里的那句话我真的非常喜欢,只有小说里的女孩子才会因为失恋郁郁而终。少在那里小瞧我们了!

最近因为疫情,我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每天在家无所事事(从我最近几乎不请假大家也能看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昨天还是前天刷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大致是说为什么林黛玉不介意袭人,然后这个作者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猜想,林黛玉是大家闺秀,丫鬟通房约等于小猫小狗这种老生常谈就不说了啊,ta说林黛玉很有可能不知道同房具体要怎么同,等她知道了,也许就会介意了。我当时一拍大腿,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啊!爸爸妈妈那啥肯定不会让她撞见,古代女孩子性教育的合法时间是婚礼前夜,虽然看过西厢记牡丹亭,但那毕竟经过了词藻修饰,最露骨也就是‘滴露牡丹开’,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性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看来性是很私密的一件事,所以我不相信什么性爱分离,我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女主)和她不喜欢的男人上床,不管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但有性欲是坦荡荡的,我就是要写一个有需求、享受性的女主,三个男人都是爱人,或许重要程度有所差别,但确确实实都是爱人。

这三条感情线我是都有在用心雕琢啦,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因为除了涩狼,好像都没有人讨论这个(挠头。前面几章有个很小的细节,我写的时候还忍不住自己心酸了一下,哈哈,那么爱干净的持晖,随身带至少2块手帕的持晖,顶着一脑袋血在荒郊野外用自己的袖子给弟弟擦眼泪,突然就有一种老母亲的感觉(不是,儿子真的长大了。

总的来说还是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感觉没有写出想象中的恢宏气势,结构也不够精巧完整,但是,whatever,我尽力了,我们接着往下吧,看我能不能比之前进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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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更新!!有肉!!我没有混更!!!

第0159章春潮急(h)

正当是‘睡一睡,长一寸’的年纪,断奶后小哥儿不似从前那么爱闹腾,渐渐的也能睡个整觉了,想是没醒,砸吧了两声嘴巴后不等人哄,自己又甜甜睡去。帐子里李持盈双腿发软,挂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别,我刚……先别动呀……”

他也快到了,意志力着实有限,带着点使坏意味用力往内深入几分:“你舒服了,我可还没好呢。”

本就含得很紧,方才那阵缠缩好似吸骨蚀髓,直教他脑内一白,从后脑到后腰酥麻一片,少年握着她的臀瓣,急风骤雨般一下下撞着,两团如玉的乳肉因此兔子似的上下跳动。生怕把李泽吵醒,李九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实在忍不住了方颤巍巍一口咬上他的脖子:“都说了我还在……嗯啊……”

他已经明白她不讨厌这样,不讨厌自己横冲直撞、恣意妄为,内心深处的欲念涌上来,白休怨近乎疯狂地顶弄着她,自从朱持晖称王的消息传至江南,他就总担心某天清早醒来,她已经悄悄离他而去,尽管从未明说,他很清楚朱持晖在她心里的份量。终于,灭顶的快感再度袭来,她的身体又开始抽搐缩紧,退出去还是射在里面?他不过犹豫了半秒,排山倒海的巨大情潮瞬间吞没了所有神智,眼前似有什么东西凌空炸开,他听到她尖细地哭了一声:“玉倌——”

三更的梆子响了没一会儿,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侧耳细听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微弱雨声。过了最困的那个点,李某人奇迹般来了精神,趴在他身上嘟囔说:“再过两天就是雨水了。”

他嗯了一声,替她把乱蓬蓬的一缕头发别回耳后:“去年一年乱成那样,今年不知还有多少农人按时耕种。”

再好的良田久不打理也是会荒废的,放眼整个江南,如今哪怕是留都南京也凑不齐多少壮丁下地务农。不过李持盈担心的不是那个,稻谷小麦或许无法大量收获,好歹仓库里还剩下些旧年的土豆和红薯,这两种作物产量高,便于贮存又很饱腹,虽然艰苦,也不至于就把人活活饿死了;再有,江南毕竟是鱼米之乡,过一阵局势稍微稳定一些,桑基鱼塘亦不失为一个好项目。她卷着被子向外看了一眼,许是刚刚高潮过,说话时两腮如敷粉,莫名透着点媚意和娇慵:“我的意思是,马上润哥儿就一岁半了,是不是该给他物色先生了?习武可以跟着你,习文我可没把握,四书五经我不大通的,教洋文倒是勉强凑合。”

白休怨忍俊不禁:“哪有你这么心急的?他连话还说不清楚,‘吃糕’说成‘车鼓’,‘出去’说成‘冲七’,你就惦记着给他找先生了。”

她被他说得也笑起来,转念想起另一件事,眼睛一闪,当作笑话和他埋怨道:“他们都以为润哥儿是你的儿子,我怎么解释都不肯相信。”

小孩子学说话,头一个学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亲生爹妈都已不在人世,他又最爱亲近他,可不是要惹人误会吗?白君碰了碰她的脸颊,喉咙又痒起来:“你很喜欢孩子?”

“听说生孩子很痛,”她也不躲,就那么撒娇似的抬眼看着他,“也有可能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没有那么喜欢。”

夜色还浓,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能忍住:“那我们生一个好不好?”

雨渐渐大了,她被他紧箍着腰,欲前不得、欲后不能,两只嫩生生的乳房荡在半空,随着每一次动作摇曳不止。果然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姿势,从后面进入更有合为一体的感觉,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她丝缎般的乌黑长发,紧实流畅的肩背线条以及那一握最令他爱不释手的、纤若无骨的腰肢。

好热……汗水从下巴和睫毛不停滴落,教人一时无法分清这股湿黏的热意是来自体内还是体外,滑腻腻的爱液被搅成白沫,沿着毛发和腿根靡靡流淌。

“是这里?”他有点失控了,一面伸手揉捏她的乳肉一面全无章法的极力往深处顶去,“最喜欢这里是不是?”

“啊啊——”胸部本来无比敏感,被他这样揉按抓弄,李九顿时再也支撑不住,就势倒进了枕头里。白君见状也压了下去,他知道她要到了,在她肩上、耳后来回吮咬厮磨:“不许你又自己先舒服,等我一起……”

这怎么等?她眼泪都被他逼出来了,呻吟着胡乱摇头,很快熟悉的快感堆迭上窜,白君似乎喟叹了一声,狠狠将东西往她体内一送,两个人如两尾鱼紧紧抱在一起。

要是能得个像他/她的女儿就好了,双方都这么想着。

第0160章欲寄愁心

次日早上李持盈理所当然的没能起得来床,人家已经练了一个时辰木剑,又烙了些饼,喂李泽吃过东西、帮他换过尿布,她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睁开眼睛:“好饿哦……”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有杂面饼,还有王婶送的咸菜。”某人擦过身子,神清气爽,正在那里拿着拨浪鼓陪宝宝说话,“你想吃甜的,还有红薯粥。”

她想了想,翻身下床:“我要吃饼,配腌鸭蛋。”

“好,”他见她动作不甚灵便,一手撑在腰上,便知自己昨晚闹得过了,有点羞赧地起身过去扶她,“酱瓜要不要?”

“也是王婶给的?”

王婶就是替她养鸭子的几位老太太之一,手非常巧,腌的鸭蛋和咸菜滋味很好,配粥配饭都相宜。痛快吃完三张烙饼,李九简单梳了个发髻,又抱过润哥儿逗弄两回:“对了,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时局变化太快,各路信息五花八门,有时为了弄懂一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不得不买上三四份报纸细细比对,所谓‘春秋笔法’、‘横看成岭侧成峰’,说的就是这群依仗笔杆子安身立命的人。

持晖称王后不久南北大铁道遭到了洋人炮火轰炸,从此一断两截,别说物资药品难以流通,就连报纸都比原先慢了好几日,除非持有洋人特别颁发的通行证,否则一只明国蚊子也别想飞过徐州。纵使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也只得托人捎了封亲笔信去山东,毕竟山长路远,一路上又困难重重,能不能送到还是两说,至今没有回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别近两年,她当然是惦记他的,乍然分离的痛苦和煎熬慢慢褪去,沉淀成……她也不知道算什么的怀念与相思,得知他还活着时泼天盖地的喜悦瞬间冲淡了这段时间所有的辛苦,内心深处李持盈甚至有那么一丝懊恼,如果当初在大名府她能更警醒一些,这会子是不是早就到达济南了?是不是就能与晖哥儿早日团聚了?可每当她这么想着,心底总是会刺出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提醒她如果去了济南,她就是李家无数女儿中的一个,不过因为是凤孙的亲姐姐,更奇货可居、更能卖出高价罢了,哪里有现在这么自由快活?

是的,自由。虽然不是白衣教徒,因为白鱼的缘故,这里上上下下都将她视作‘可以暂时合作的自己人’,重生这么久,李九头一次堂堂正正地发表意见、参与劳动,不必假朱颜之口,也不是躲在家里与晖哥儿两个人嘀咕,固然有人认为她的想法不够妥帖、执行困难,没人觉得她不该开这个口。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教派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吸纳这么多人,受时代局限,他们中的一些还远远达不到她心目中重视女性、尊重女性的标准,比如不在意女工的诉求,也不大看得起妓女,有些男工匠会故意趁下值聚在一块儿,偷看点评瑶娘她们的小脚,在她们经过时发出阵阵怪笑……可白衣教给予其教众的宽容是绝无仅有的,它将无数贫苦绝望的百姓紧紧连结在一起,用一个人人平等的天国梦促使大家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李持盈从不敢深想自己是更希望晖哥儿夺回皇位,让一切恢复从前还是……洪方彦带领的天国军能收复失地,打过长江,彻底结束这数千年来的压迫。历史上的太平天国最后沦为了普通的农民起义,统治者经不住权势美人的诱惑,互相争斗、日益腐败,导致这场空前的农民运动以一个相当惨烈的结局告终,她不知道白衣教会不会有所不同,但她知道,也相信,结束帝制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怎么了,怎么看着看着发起呆来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李泽立刻在她身上蹦跶了两下,这小子最近养得不错,一身肥肉,好悬没把她蹦吐了:“发嗨!嗨!”

“嗨什么嗨?是呆,得得得,呆。”

白休怨将孩子接过去颠了颠,顺势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报纸:“庄王称帝了?还令人网罗十二至十六岁的少女,要炼什么万年丹?”

《江南时政》上说庄王坚称此丹有助于大明龙脉,只要贡到南京奉天殿前,可保国运二百年无虞。说来说去还不是意指南京?因为他的这道旨意,南昌一带不知多少女孩儿无辜遭殃。李九抽不开身、不敢北上的另一个原因便是瑶娘等弱势女子,假如她走了,瑶娘她们将会被怎么对待?会不会一朝不慎,又被打进地狱里去?她可能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李持盈也没有圣母到非要将她打造成妓子从良的完美范例,她只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某个决定,另一个本可以好好生活的女儿被再度推回火坑。

“妈妈!”小孩儿的心眼最净,察觉出她不开心,手舞足蹈的想要重新回到她怀里,“车!好车!”

啪叽一下,他把手里碎成泥状的半块山芋抹她脸上了。

天一涯

大的小的面面相觑,还是白休怨忍着笑绞了手巾来给她擦脸,一面哄着李泽道:“好了,好了,你自己吃吧,她吃过了。”

李九收拾好自己,不等伸手掐一把小哥儿的大胖脸,忽听外头敲响了警报的梆子。近来一支洋人小队时常来犯,想是接到命令,意欲切断明军补给,盯上凤阳已有好几日了。此地毕竟是中都,城墙坚实,设施俱全,因故大家并不慌张,青壮带着老弱,母亲护着孩子,就近找地方迅速躲藏起来。

“我去看看,”这会子就攻城不大寻常,他安顿好她们,猫腰窜到屋顶上,“你别出去。”

“嗯,”她抱着宝宝,十分熟练地单手持枪上膛:“早些回来。”

不肯受白衣教驱使不代表白君对当前的局势一无所知,日本在京都另立天皇,打出‘尊王攘夷、维新强国’的旗号,一面拉拢朝鲜、琉球一面明确拒绝与英法等国提供任何便利,唇亡齿寒,正如李持盈所料,他们希望大明虚弱,但绝不希望大明就此亡国。如此四国联军不免陷入被动,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食物药品乃重中之重,本来英法之间颇多嫌隙,普鲁士与美利坚也并非铁板一块,渐渐的摩擦不断,各方明争暗抢、彼此提防,都想尽可能独吞大明这块大肥肉,再不济也要撕下一块面积广博、富庶丰饶的殖民地。

洪方彦能做到如今这位子,想也知道不是个傻子,哪怕立教之初就议定了不设教主,日本人占大头的腾蛇宗覆灭,余下白虎、孔雀二宗实力不足,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不是教主形同教主——与洋人打过多年交道,洪宗主最知道如何拿捏他们的七寸,民主革命、解放百姓的口号一喊,洋人再找不到借口讨伐天国,尤其不少白衣教众还信仰天主教,不得已之下唯有捏着鼻子暗中使绊子,一面悄悄扶植藩王,庄王不就是这么起来的吗?

哪怕有李持盈尽心竭力、奔前跑后地帮忙,他打从心底里不认为他们能成事,皇帝、正统在老百姓心中的分量太重了,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大多数人还是更情愿做个‘顺民’,维持现有的秩序,而不是将桌子直接掀翻,一切从头开始。

“白鱼!”

硝烟炮火里有人认出了他,顶着一头冷汗急得无可无不可:“他们新添了几门大炮,北门怕有一处城墙要塌了,你快去衙门报信!”

极目远眺,果见北边的火光最旺最密,白休怨一句话也顾不上说,扭头又向府衙飞奔而去。

围攻持续了一天一夜,好在凤阳城墙坚厚,当今登基那年为了应景小修过一番,否则只怕撑不下去。浙江泰半沦陷,原浙江布政使咬牙硬扛了数月,实在无力抵御外侮,被乱军杀死在了携家带口投奔庄王的路上。

身为一省父母官,擅离职守、背弃朝廷,有人斥之为贼,有人怜其心苦,写了几片文章哀悼赞颂,得到消息后江府的某个院落悄悄挂上了白绸。事已至此,江周联姻这步棋彻底废了,一如江寄水最初预料的那样——君不成君,臣不为臣,江南乃至全国势必要迎来一次大洗牌,旧的人脉、亲缘自然都做不得数,更有甚者,万一下一任上位者欲治周布政使渎职之罪,受到牵连的也不过江十二郎这一支,而非江氏本家。

大哥当然舍不得推儿子到前台,弟弟与外甥、堂亲或许需要衡量,弟弟与儿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浙江水师是大娘娘的嫡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溃败到如此地步……”报纸上的东西大都经过粉饰美化,饶是这样,读起来也难免触目惊心,小厮跟他读了几年书,心里疑惑,干脆出口问道,“难不成他们是存心?”

“倒不是存心,”再恨朝廷也不可能拿家国百姓当儿戏,“一则大娘娘是在浙江受的伤,京里能不借故治他们的罪?几支王牌军都给拆的七零八落,‘将功折罪’起来自然比不得从前;二则,如今咱们算是知道国库的银子都烧到哪儿去了。”

真定在时一应武器、军备都是最新最好的,次一点儿的都不要,将士们顿顿有肉,铠甲精良,虽说花费颇巨,效果却肉眼可见,如今船只受损也无可替补,饱了叁顿饿两顿,更兼中枢处处打压,唯恐他们生出二心,就是戚将军在世也无发挥之地。

“十二爷,”天色将晚,一个管事点头哈腰的过来传话,“老爷摆了席面,请您过去说话。”

从别后

凤阳城中李持盈瞪大眼睛,一面后怕一面细细打量此次带领囚犯击退洋人的‘英雄’之一,吴子华瘦了好些,两只眼睛几乎没陷进眼眶里,被五花大绑着立在堂下,若非偶然暴露出京城口音,众人未必认得出他——这样看来他与吴子澜确是一对兄弟,眉眼样貌颇有两分相似之处。

“你居然敢现身?”

洪方彦动身之际,特意将麾下左护法留下来主持局面,其人身量不高,一身精悍无比的腱子肉,白休怨说他是使长枪的,一寸长一寸强的冷兵器时代,单打独斗少有人能敌得过他。

当时她故意问他:“那你呢?你也打不赢吗?”

他看她一眼,轻声哼道:“从前没和他交过手,非要打的话,胜算各半吧。”

一直以来左护法待人都算和蔼可亲,不爱拿架子,亦不曾粗声粗气的训斥下级,冷不丁凶相毕露、杀气尽显,李持盈方才明白白君所言不虚。他是真的能在呼吸之间取人性命的。

“我不是为救你们,”吴子华身上还有伤,头先容太监与倭人做交易,想法子把他弄回了应天,就关在县衙狱中,后来那太监横死,整个南直隶好悬没乱了套,见无人理会他们,小吴将军找了个机会逃将出来,几次欲北上不成,辗转来到凤阳府附近,“……我是为了大明。”

养母生前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稳住倭国,不可使其生乱,他没有做到,甚至赶不及回程见母亲最后一面,兄长之死令他与真定生出些许隔阂,大约她也不想见他吧。从小真定就不似娇惯哥哥似的娇惯他,她带着他走南闯北,教他如何观察海面,如何通过太阳判断方向和时间,如何为大明打胜仗,不论最后选择了谁做继任者,吴子华知道她绝会不愿意洋人在我大明的领土上烧杀抢掠。

他不会让大明变成第二个倭国。

“是吗,”左护法冷笑一声:“这么说我们还得叩谢将军恩典了?”

见气氛不妙,李持盈插了句嘴:“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听说美利坚人正在攻打天津,法国佬如何又分兵凤阳?”

似是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吴子华倏地抬起头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吴将军,”白休怨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截下他的话头,“你还没交代是怎么放出的那些囚犯。”

双方隔着血海深仇,数千上万条教众的性命断送在他手上,误打误撞来到白衣教的地盘,不缩着脖子躲起来就算了,怎么还有本事光明正大地释放囚犯?

吴子华果然气焰一低,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因为我假传了你们、你们管事的命令。”

“你知道我教有几宗几堂?就能假传命令。”此事是左护法疏忽,占领凤阳府城后教内高层迅速接管了各衙门、公堂,偏偏把个监狱忘了,所幸那里头没几个人,一直也没出岔子。

堂下人抿紧嘴巴,似辩不辩,李持盈灵光一闪:“你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南京吧?”

严璋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与她重逢,他被几名反贼从暂时栖身的客店揪了出来,发冠散乱、狼狈不堪,而她穿着一身整洁的细布衣裙,似惊愕似不忍地瞧着他。

“朝廷的人……”

有人窃窃私语。

“什么朝廷?伪帝野种罢了。”

“呸,替个野种卖命,还想把浙江的一半都割给洋人呢。”

严璋尽力平复着心情,说服自己不要与鼠辈计较,然而下一秒反贼之首开口道:“好一个卖国逆贼,国难当头还贼心不死,要坏我天国大业,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汉人吗?”

“我若不是汉人,合该叫你们被外敌一窝炸死。”他没被罢官,仍是京师下派的钦差使臣,傲骨铮铮。李持盈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好像直到这会儿才终于确认这位表哥不似她以为的那么不堪,仓促离京时他抬手放了她一马,没有拿她的人头去向主君领功;哪怕落魄潦倒到饭也吃不上,他不曾试图向侵略者倒戈,仍自认是大明子民。说到底他们不过是阵营不同,不巧的是,两回阵营都不同。

“你姓严?”看管监狱的小吏经不住吓,叁言两语就被唬住,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是在为朝廷尽忠,来日严大人回到御前,自会替他美言升官。

她一猜就知道,这样的招数只有严璋使的出来,他深谙人性,最懂借势。

“我家并非什么豪门望族,你们想杀我祭旗,尽可以自便。”

“不可!”抢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给他们下判决之前,李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越众而出:“左护法,能否借一步说话?”

忆相逢

说实话她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她以为经过几年离乱,心脏已经变得足够坚硬,不管严璋是以退为进还是另有企图都能做到不动如山,可当那句‘尽可以自便’一出,李持盈心慌了一瞬,哪怕只是为了还他当年高抬贵手的恩情,她不能让他真的死在这里。

事情还没完,故事远没到最终章,现在就心灰意冷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左护法的眼神掠过白休怨,轻轻落在她脸上:“请。”

公堂左侧设有供知府和幕僚们歇脚议事的茶房,为了避人口舌,左护法使人将门窗洞开,然后吐了口气缓缓道:“李娘子与那二人有旧?”

看在白鱼的面上他待她一向客气,这位李姑娘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心思细腻、博学多才,最难得的是目光长远,非一般妇人可比,故有时教内议事左护法喜欢把她也捎上,若有思虑不周、考虑不到之处,她多半能帮着补全。然而今日这事关系重大,说句不中听的话,她突然跳出来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我与他们有没有旧并不影响我想劝护法留下他们。”李持盈急中生智,语速飞快,“护法难道没有想过,倘若小吴将军死在凤阳,外头那些报纸,尤其西方记者会怎么写?”

不等他作答,她抢先一步低声说道:“他们会写天国不过是一场哄人的美梦,因为白衣教至今仍是一副江湖草莽做派,以江湖人自居,快意恩仇,视法律如无物!”

是,吴子华是残杀了很多白衣教众,可现在是报仇雪恨的时候吗?拿他做筏子,进可以收拢大娘娘旧部,取浙江、福建二省的水师精锐为己用;退可以继续散布即位人选的谣言,动摇朱珪的合法地位,膈应太后与摇摇欲坠的朝廷。哪一步棋不比直接杀了他更好?形势比人强,便是要杀也得正儿八经经过司法部门审理,否则‘人人平等’、‘民主自由’岂不全成了笑话空谈?

她确实存着私心,也确实不愿意眼看着这个天国重蹈太平天国的覆辙。

“你的意思是把他交给南京?”他还是没有被她说服,笑着跟了一句,“要是洪宗主也决定杀了他呢?”

“洪宗主不会。”洪方彦又不是没脑子,现成的梯子为什么不爬?

“好,吴子华姑且搁在一边,那个姓严的又怎么说?”

心内一阵天人交战,非要强辩其实也能辩出个一二叁四,然而李持盈沉默片刻,咬着牙道:“他是我表哥。”

室内陡然一静,左护法双眼微瞪,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是我表哥,所以他不能死。“方才李娘子还言之凿凿,劝我不要犯了江湖脾气,‘视法律如无物’,如今却要带头徇私么?”

李九看着他,尽力使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敢问护法他犯了哪几条罪?”

身为朝廷命官,和谈破裂,南京被围,后来又被天军一举占领,出逃是无奈之举,要治罪也该由朝廷出面,轮不到他们;狐假虎威私放囚犯,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城墙坍塌之困,就算不能功过相抵,起码罪不至死。

“……李娘子口才了得。”她身份成谜,白鱼那小子时时不忘替她遮掩,今日却肯为个表哥自爆家门?半晌,左护法试探道:“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毕竟是伪帝朝廷的人,不能不略施惩戒以平众怒。好饭好菜是不必想的,还得派个兄弟日夜紧盯着他,免得又生出事端,应对不及。”

见他动摇,李九悄悄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拳头:“这个无妨。”严璋又不是半点不能吃苦的人。

“再者,此处没有外人,我也就同李娘子实话实说了,你与那小白鱼都未入教,便是我有心徇私,怕也无法服众。”

她难得卡了一下壳:“护法的意思是……要我入教?可是我不信耶稣和上帝——”

“那些都是小节,我教中也有不少信佛信道的。”

气氛再次僵凝起来,她不说话,他也不出言催促,过了约一盏茶时间,白休怨动手叩了叩门框:“外头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左护法还是出去看看的好。”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严璋仿佛是教人推搡在地,滚得满身泥土,好不狼狈。他乃十年寒窗、靠才智文章一朝扬名的士子,蛮力上头当然比不过这些武夫工匠:“蠢才!愚民!银子没了可以再赚,码头给了可以反口!若不和谈,割肉喂狼、及时止损,大明就成了群狮围猎的羔羊,届时如印度一般,难道就很光彩吗?!”

几回魂梦

他是喜欢权势,但不是只喜欢权势!汲汲营营、苦心算计是为了不再受人欺辱,连他的父母、亲朋都可以不被那些高坐云端的大人物当成棋子任意摆布,这不代表他愿意为了荣华富贵泯灭良知!

谁不知道割地赔款很屈辱,谁又乐意将国库银子白白送人?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不当机立断,内忧外患夹攻之下,大明可能就真的亡国了!!亡国之君尚且下场凄惨,何况是亡国的臣子与百姓?

左护法看了一会儿,吩咐人将带头闹事的几位堂主拉开:“你们兄妹一脉相承的好口齿。”

受偏见影响,他不认为方才那段话是严璋的本心,只当他巧言令色,为自己开脱罪责。李持盈也不辩解,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思想,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无法互相理解才是常态。也许严璋说的都是对的吧,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和谈已经失败了。

“护法为什么想要拉我入教?为了牵制玉倌?”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白休怨就站在门前等着,双方目光一撞,她抬头冲他一笑,“他不是会为了女人无限让步的人。”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真该教你见见他追着你来凤阳时的样子。”左护法也跟着扫了一眼白休怨,“他和他师父都是情种,为了一个情字,命也可以不要。”

“你们没怀疑过我的来历?”

“再是王府侯门,千金小姐,现在还不是同我们一道缩在城里喝稀粥吃咸菜吗?”顿了顿,“难不成你是朱家的公主?”

她被这话噎住,过了一会儿:“我不能左右玉倌的去留,也绝不会替你们做说客,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卖命。但如果我入白衣教能换我表哥一条命,入教也没什么不可以。”

“算是我欠他的。”

被蒙着眼睛丢进伙房时严璋心知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他不确定是不是李持盈同那贼头说了什么,亦猜不出她九死一生,好容易逃离京城,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挨饿受冻了太久,不光手脚起泡,脑子也变得不甚灵光,胡乱思考一回,只得假定是同他和小吴将军一样,流落异乡,不得北上。

看守他的人道近来人手短缺,最迟明日就得随众人一起下工厂做活,让他抓紧时间睡个整觉。严君依言在干稻草上卧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这会子与人争个高低短长。南京失守后一路上提心吊胆、几经周折,刚到凤阳又撞上洋人攻城,一连叁四日没能合眼,这下真是累狠了,不过片刻功夫就沉沉睡去。

“……喂,喂!!”太阳落山前李九带了两个碗大的粗面馒头来‘探监’,一进门就见他睡得死猪似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倒还睡得着?”

被人强行唤醒,严君的两条眉毛皱成一团:“什么——”

待看清来人,他愣了一秒,火烧衣摆似的迅速起身整顿仪容。兄妹两个久不见面,乍然相对难免尴尬,好在饿了两日,闻到食物的香味人就受不了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李持盈没好气地将两个馒头往他怀里一塞:“吃吧。”

非常时刻,也顾不上有毒没毒,严璋咬了一口,一面偷偷打量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光瞥见她盘起了头发,不觉俊脸涨红、怒发冲冠:“他们强迫你?!这帮该死的泥腿子愚民——”

“嘘!嘘嘘!”她被他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赶叁赶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你饿昏头了是不是?他们哪里有强迫我??”

“你的头发——”

“这个说来话长,”李九被磨光了耐性,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的地盘上,不要乱说话!”

一个馒头吃完,他想起问她:“吴子华死了?”

“没有,只是被暂时关押,不日送去南京候审。”

如今南京改叫天都了,六部衙门、九寺五监都是现成的,洪方彦学习西方,在那里设立了上下两班议会,上议会由白衣教干部组成,下议会则大都来自平民百姓,不得不说在招揽人心方面洪宗主实在很有一手,英国的《泰晤士报》称他为‘明国思想进步之先驱’。

严璋闻言冷笑一声:“为了那点子权力数典忘祖,不比割地更可恨?”

李持盈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与洪方彦相交不深,无法替他背书说此举不是为了获得权力和名望,而是真心实意为无数不能发声、发不出声的百姓谋福祉,她只能说:“再看吧。”

起码这一招确实让洋人的军队起了内讧,也为大明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过一阵子,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会寻个机会带你去北边,”严璋看着剩下那个馒头,“凤孙不是在山东称王了吗?凭你的身份,便是……再嫁个青年才俊想必不难。”

她莫名有点被气笑:“我去不去山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决定?”

“李持盈,你很恨我吧?”他突然垂下眼睛,“既然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不可寻

话说出口时严璋没想太多,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点看不起他,怎奈胸口焦灼的郁气压得人呼吸不畅,迫切需要找一个出口——严君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不知前路何方的感觉,自古以来游戏都是这么玩的,从叁皇五帝开始,君臣博弈、龙虎风云,凡有史书记载的帝王,哪一位不是被臣属豪绅推举上位?他不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什么,却也明白一夕之间世道已经彻底改变,偌大帝国转瞬间分崩离析,洋人、邪教、天军,出现了太多他预料不及的变故,以致于偶尔,严璋克制不住地萌生出恐惧和绝望。

本以为会得到‘你算什么,我为什么要恨你’、‘实在缺人,姑且救你一救,别太自以为是了’之类的回答,不想李持盈略作思考,十分为难地答复说:“我也不知道,当初你不也放过了我吗?”

出门时月亮爬上柳梢,白休怨快步迎上来,借着月光打量她的脸色:“晚上我替你上值吧,今日太累了。”

李九摇摇头,主动靠过去牵他的手:“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什么叫又?”

“你就是很爱生气啊,”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我救下我表哥,还为了救他决定入教,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白君无语了一小会儿:“他对你很重要?”

“也没有很重要,只是,我没法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也许是血缘,也许仅仅因为他们从前相识,她能很快接受陌生人的离世,但无法眼看着曾经的熟人惨死。

“白衣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白君叹了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倘若事败,你会被打成逆党反贼。”

这话可乐,她摇摇他的手:“难道我现在就不是逆党反贼了?”

他也笑了,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隐约能看见小院的灯光时白休怨低声道:“你从前就说过,天下大同的那一日一定会来,为什么那么想?”

不久前才下过雨,道路未干,一路行来无数小水洼里嵌着白玉似的一小块月亮,李九唔了一声:“我说了,你不准笑我。”

“我不笑。”

“因为它真的来了,我是从那个时候回来的,所以我知道。”

说完她就放开他小跑进屋了,李泽刚吃过米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即‘妈妈’、‘妈妈’的大叫起来。李持盈进门先检查了一下他的尿布,然后伸手把他抱起来,边亲边故意皱眉说:“臭臭,润哥儿好臭臭!”

“不秀!”小哥儿渐渐会说话了,一开口唾沫星子满脸乱喷,“不秀秀!!”

今天轮夜班,午夜还得去工厂上值,一抛一接的玩了一会儿李九便自去吃饭。刚才那句话纯属一时意动,她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她只是……不想骗他。

没头又没尾,玉倌大概只会觉得她在说胡话吧。

二月上旬,伴着原浙江布政使的死讯,南京,也就是天都得了吴子华的消息火速传遍天下。洪方彦果然不是一般人,指使西方记者放出的‘官方’说法是朝廷和太后不愿出资赎回小吴将军,故意派使臣团南下拖延时间,和谈失败根本就在朝廷的意料之中,目的乃借洋人之手置吴子华于死地,幸而吴子华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至于许太后为何如此忌惮先帝仅剩的养子,记者没有过多展开,百姓们自会找到答案——

“听说大娘娘有意传位之人不是当今?所以太后才……”

“造孽啊,居然胆子大到窃取国祚,可不是要惹得上天发怒,生灵涂炭吗!”

以狩猎为由,暂时避居太原府的许太后深感大势已去,惊怒交加之余几乎没昏死过去。所谓墙倒众人推,二月二十七日,原属真定嫡系的两个舟师公然违抗军令,宣布脱离朝廷掌控,叁月初九,洪方彦率领的天国政权正式建立了水师部门。

“谁?我吗?”简单举行过入教仪式,李持盈成了一名合法白衣教徒,不过暂时还未分宗。趁着春日晴朗,桑基鱼塘和鸭群稻田两个项目都已初步规划完成,这当口,谁也没想到洪方彦会突然点名要她去南京。

左护法倒没多想:“想是听说了入教的事,李娘子见多识广,宗主也常夸赞的。”

白休怨看了他一眼,插嘴道:“我也去。”

“随你。”本也没打算把他们强行分开,小儿女正当是爱腻歪的年纪,虽说就几日功夫,分隔两地毕竟不好受。

对上左护法戏谑的目光,李九莫名有点羞耻:“那我们明日一早出发。”

“把这个带上吧,”对面冷不丁抛来一把长约一掌的火帽枪,枪管由精美的花纹钢铸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听白鱼说你是使枪的。”

———

人夫要来啦!

天都

凤阳到南京没有水路可走,行陆路大约五六日车程,还得是在道路通达的情况下。她本来犹豫要不要将李泽一道带上,小哥儿似乎预感到了大人们要出远门,一晚上哭闹不休,不肯好好睡觉,逼得李持盈撂下狠话:“不哭就带你去,再哭姨姨把你留在王婶家!”

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真的听懂了,李泽憋着嘴一抽一抽的哽咽道:“不哭,妈妈,不哭……”

白休怨见他脸都哭红了,再一摸,背心里都是汗,立刻将他抱出来擦身换衣服,嘴上哄道:“肚子饿不饿?还有一碗白糖蒸芋泥,吃了就赶紧睡觉好不好?”

现在白糖紧俏,那本是他留着自己宵夜的,白某人极嗜甜,饭可以不吃,点心不能不用。李九见他们一副‘父慈子孝’的形容,忍不住嘀咕一句:“慈父多败儿!”

慈父只当没听见,挟着小哥儿一溜烟往厨房里去:“吃糖糖咯!”

不巧碰上下雨,花了足足七日一行人才抵达天都南京。遭受了几波炮火轰炸,外城的好几段城墙只是被简单补上,还没来得及修整完全,好在每隔几里就会有一座简易瞭望台,城墙的缺损似乎并不影响什么。从前虽未到过这里(只在火车上见过几眼),李持盈能感觉到,这座古城哪里不一样了——与凤阳一样,巍峨庄严的宫殿被暂时征用为办公、会议之所,六部衙门里不见了官员随扈,出入皆是布衣平民,街上有人叫卖报纸,有人分发传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李泽十分捧场的哇了一声。

“先去找驿馆吧。”

这一趟算是公差,路费住宿都有公家解决,不等他们稍作整顿,洪宗主听说人到了,急急的立刻派人把她叫了去,到了地方李持盈方才明白为什么事态如此紧急,面对那四五大箱子法文手稿、英文图纸,别说洪方彦了,说实话连她也傻眼了。

“这是……”

“应天火器厂和造船厂的资料,还有路子为带来的真定的手记。”

路子为这名字有些耳熟,李九回想了一番,哦,原浙江水师的将领,虽然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他果然趁机拉拢了一批大娘娘的旧部。李姑娘打开一只箱子扫了两眼,实在懒得绕弯子:“很急着要吗?”

“尽快吧,船只损毁得厉害,新型战舰拢共没剩下几艘,实在不行还得往外国买去。”

白衣教内并非没有精通洋文之人,只是大都没有受过长期的学堂教育,日常交流无碍,阅读文章、翻译图纸只怕吃力,别说短时间内整合这么许多。洪方彦也是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好不好,先寻几个人分头译着,整理出一批再说。

“听说你决心入教了?”她光顾着看东西,洪宗主也不着恼,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说起闲话来,“白鱼竟没有反对么?”

李九试图将第一只箱子里的东西一摞摞拿出来,被粉尘一激,呛得连声咳嗽说:“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是同意是反对?”

发展新教众需要有教内人士做担保,白鱼没有入教,左护法便自发担下了这个职责,洪方彦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果然好个丫头,略作沉吟:“既然还未分宗,就归在我青龙宗旗下吧,将来重整应天女子学校你必能出一分力。”

应天女子学校……那是李持风的母校,江南出身的女官近两成毕业于此处。她猛地抬起头:“宗主有意重整女子学校吗?”

“世人大多看轻女人,殊不知女人的态度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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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才女,恰逢庄王无道,洋人又步步紧逼,大批民众北上逃亡,其中不乏名门望族的女儿、乡绅官宦之后,他这么做来争取这些人的支持也无可厚非。李持盈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财政吃得消吗?”

光陆上部队的军费开支就已经是无底洞,叁五年内南直隶很难恢复元气,别说最近还新添了水军。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洪宗主果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让人给你拿块青龙宗的牌子,再教你几句简单的暗号档口,免得来日‘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就太可笑了。”

说完外头有人敲门,似是有什么要紧政务,催他赶紧回去。

恰巧李九翻到一篇真定的手书,忽然脑子一热:“宗主不会杀吴子华的,对吗?”

“杀不杀他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对方步履不停,“对了,明日下午叁时有个英吉利的记者要过来采访,我实在抽不开身,劳你去陪着说会子话。记得把应天女子学校的事透出去。”

芳春几度

“看来是瞄上了大总统之位。”某独门小院内,江寄水一身素服,眺望了一会儿东方红墙碧瓦的紫禁城,相比北京的宫城,南京紫禁城占地更广,规格也更方正,在参天银杏与梧桐的映衬下,愈显古意盎然。

时值季春,院子里开满了桃花,陪客之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叁十不到,汉洋混血,一口浓浓的京城口音,一听便知是北方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如今还有谁能和他叫板?不过南边正乱着,哪里就虑到那一步了。”

江寄水不置可否,他一向信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长江以南尽入囊中才想起来收买人心未免太迟了。用过一回茶点,对面的人耐不住性子,径直道:“听说洪方彦正四处求购棉花和茶叶。”

“棉花和茶叶?”

天国政府刚刚建起来,百废待兴,缺钢缺铁缺火药,怎么先急着求购这两样?也没听说南直隶地区缺衣少食、饥荒泛滥啊。

“头先不知得了个什么高人,献计叫他养鸭子,鸭绒拿来做冬衣,鸭蛋供给军中,鸭粪又可填肥,到底安稳过了这一冬,开了春却倒问起棉花来了。”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江寄水想了一回:“茶叶不难,棉花多产自山东,现如今南北大铁道教洋人把持着,恐怕得费些功夫。”

华德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说你跑来南京做什么,难不成是为这个来的?”

铁道不通,海路难行,可不就只剩大运河一条路能走了?江家本是跑船出身,便是朝廷散了,各地水匪横行肆虐,他们的船队未必没有法子。

“歪打正着罢了,”江十二郎微微一笑,“这次过来没同家里哥哥们通气,原是内子心情不好,想说带她出来散一散,不想半道上听说了庄王的事,不得已只好改道。”

从前在北京时华德是章台馆的常客,他系前任西班牙驻明大使的妾生子,亲爹回国前给他留了笔钱,他又运气颇佳,靠熟人做成了几单生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虽然差了七八岁,二人交情尚可,一听说人在南京,江寄水便寻了个空儿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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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娶妻,你倒先成家了。”江周联姻这么大的事华德不可能没听说,他素习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前后好几个姬妾都是娼姐儿出身,说话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那位周姑奶奶生得很美么,还是床上功夫了得?这爹都死了,你却不提休妻?”

江寄水不搭腔,正因为爹死了,连个可以回去的娘家都没有,独身一个妇人在乱世怎么生活?不如养着她,还能搏一个仁义君子之名。

见他不说话,华德嗤笑一声:“这些旧派的汉女最没意思,脑子木身子更木,不如找两个洋妞玩儿。”说着来了劲,挤眉弄眼的凑过去道,“年后南京城里入驻了不少西洋记者,其中有个英吉利女人,胸大腿白,当真是极品。”

“你就是洪先生的代理人?”不止李持盈没料到所谓的英吉利记者竟是这样一位青春年少的短发女性,对方也在她进门的瞬间眯了眯眼睛,起身确认来人是否走错了地方,“无意冒犯,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李九微微欠身:“彼此彼此。”

借落座的功夫,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玛格丽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裙装,搭配同色船帽和手套,看起来干练又优雅;李持盈则是赤枣色短袄加花青马面裙,腰间系着青龙宗的竹牌。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李九自觉拿出了明国仕女的风度,腰杆笔直。

“初次见面,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玛格丽特?奥尼尔。”

“很高兴见到你,敝姓李,称呼我李小姐就可以。”

“我知道,你们教会对名字非常看重,轻易不以真名示人。”玛格丽特耸了耸肩,浅笑着表示理解,“采访结束后能请您拍一张照片吗,我们恰好带了照相机。”

……怪不得要把她推出来会见这位奥尼尔小姐,对方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与汉人打交道,甚至不是第一次与白衣教打交道,思维之敏捷、言谈之犀利,无怪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派记者。暂时顾不上欣赏那台体积硕大的古董照相机,李持盈此时方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迟疑之下挑着眉问说:“这位是?”

“哦,无需在意,他是我的家奴。”玛格丽特全程没往那边斜一下眼神,“黑人里他算是比较聪明的,还会写字,我带他来替我们做记录。”

主人两手空空,只拿着一张写满问题的字条,蜷在阴影里的黑奴笔耕不缀,一刻不停地刷刷书写,仿佛要将她进门之后的所有对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李持盈注意到他的衣着很整洁,只是始终弓腰低头,到底还是挪开了视线。

玛格丽特不慌不忙:“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近来有传言说,洪先生有意南下讨伐庄王,不知此事可当真?”

千金买骨

洪方彦当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南下,英军还在徐州以北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攻其不备,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巩固防线。再者庄王昏聩,作为压抑了几百年权欲的藩王,一朝得势后不可避免的荒淫无度,四处搜罗美女‘炼丹’、不顾民怨强征壮丁入伍,不必专程出兵,李持盈都能瞧出来庄王迟早会自取灭亡。

但这些实话显然不适合对玛格丽特说,打了一会儿太极,对方干脆利落地转换了话题:“你认为吴子华会在下个月的审判中被判死刑吗?”

天国政府尚未编纂出自己的法律,目前依然沿用《大明律》,外加一些议会通过的临时法案,说实话玛格丽特认为这其中变数很大。如果吴子华死了,原浙江水军和福建水军当不会再考虑投奔洪方彦——明国人十分看重忠诚这项品质;而如果吴子华侥幸逃脱了死刑,白衣教内部势必会兴起一番动荡。

“奥尼尔小姐,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叫‘千金买骨’吗?”李持盈歪头看了看她,“从前有位国王十分喜爱千里马,愿出一千两黄金购买一匹,偏偏搜寻数年皆无所获,一位侍从听说某地有宝马,奉命带了千两黄金前去,结果到的时候千里马已经死了,侍从花费五百两黄金买下了马的尸骨,那之后渐渐的,商人们开始将活的千里马卖给国王。”

“吴子华是否被判死刑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国给出了态度,哪怕是与白衣教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我们也愿意依法定罪,将所有流程公之于众,而不是遮遮掩掩、公报私仇、杀人泄愤。”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结束前玛格丽特主动提议:“时间还早,如果李小姐不介意的话,我私人想请你吃顿便饭。去年九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说实话对贵国的文化和历史知之甚少,难得遇到你这样的年轻明国女性,很想继续和你聊一聊。”

想到临时办公室里那一大堆图纸资料,李九本能的试图拒绝,然而玛格丽特的绿眼睛静静看着她,叁分钟后李持盈叹了口气,双手投降:“……当然不介意。”

她对这位奥尼尔小姐确实也升起了一点惺惺相惜之心。

“李小姐已经结婚了么?”

“没有,但是……”这里头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李九顿了一下,转着眼珠祸水东引,“倒是奥尼尔小姐,为什么会想到来大明当外派记者?你这样年轻,家人也肯放行吗?”

未嫁少女就算要工作,极少会选择离家万里、危险重重、薪水也称不上丰厚的时事新闻撰稿人。

说话间两人登上马车,玛格丽特理了理裙摆:“事实上我父亲确实极力反对,但我母亲背着他替我买了船票,既然我有这方面的才华,为什么不呢?”

她陆续谈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李持盈能感觉到对方有所保留,不过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下车时玛格丽特的黑奴自觉跪下充当脚踏,面对李九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脸色,女记者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必担心,他很稳当,踩在他背上就行。”

年后天都城的饭庄逐渐开门营业,玛格丽特挑了一家所谓的‘老字号’,因为没有预定,两人只好一前一后提着裙子踩上楼梯。

月亮隐隐约约浮现在云边,江寄水被华德闹着喝了好几杯水酒,头脑发热,冷不丁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人影,他愣了好一会儿,还当是自己醉了,认错了人。

也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还活着,多半在济南小秦王的身边吧?过了年就十八岁了,不知道长高没有,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挑嘴挑食……

“李小姐不爱吃鸭子吗?都说这里的鸭肉非常有名。”

熟悉的声音隔着木板,缥缈得仿若远在天边:“我自来不爱吃那个,总觉得有股子味道,你自便即可,不用顾虑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吓了华德一大跳:“怎么了?喝多了发酒疯?”

江寄水没理他,凭着最后一点神智循声往里面找去,沿途碰倒了许多桌椅杯盘,不等管事的过来询问,他立刻抽出几张银票甩在小厮胸口:“下去吧——”

是假的也没关系,是他喝醉了也没关系,明知道穿过屏风和帘幔,出现在面前的极有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张脸,十二郎还是不可遏制地心脏狂跳、口舌发干。

“小心!”饭吃到一半,不知哪里冒出来叁五条醉大汉,瞥见玛格丽特的洋人面孔便骂骂咧咧朝这边来,李持盈还没动作,她那黑人男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急得李九跳脚道:“收手!不可伤人!!”

天涯踏尽

用指甲盖想也知道男仆不可能听她的,双方身份特殊,一个不好就会变成外交事件,这会儿她开始真心实意的后悔了,好端端的,做什么答应奥尼尔小姐来吃这一顿饭?难道她就差这一顿饭吗!鸦片战争在前,南京沦陷在后,想也知道汉人对洋人好感有限,再四表明这是记者,不是侵略咱们的军人,于一般民众而言还不都是一回事?

大汉们喝了酒,见他们势单力孤便巴子、鬼子的乱嚷起来,以至于动手推搡,小厮们着急忙慌,一齐拥上来拉人劝架,一面又使人去请东家,兵荒马乱之际但听李持盈开枪击碎了一只瓷碗,沉声厉色道:“还不住手?!”

瓷器碎裂的铿锵声与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激得人一个冷颤,这下酒彻底醒了,两拨人都被恫吓住,连一贯伶牙俐齿的玛格丽特也惨白了小脸。李姑娘却不着急收枪,当着众人再度扣动扳机:“今日不凑巧,还请奥尼尔小姐先行回去,改日咱们再聚。”话毕转头看向那几个醉汉,“上阵杀敌时不见你们的踪影,专在后头欺负妇孺,可真叫我开了眼,这就是大明的好男儿!”

几人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待要上前强辩,又畏惧她手里那把枪,少不得忍气吞声,一面嘀嘀咕咕一面灰溜溜跑了。江寄水隐在一旁看了个全场,他不敢眨眼,某个瞬间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从前的李乡君称不上‘性格温顺’,但也绝不强势暴烈,他知道她心里藏着很多离经叛道的怪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轻易不肯表露出来……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呆在朱持晖身边,又是因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静、强硬、果决?

神奇的是他不觉得厌恶或难受,只是隐隐有些陌生……及兴奋。江寄水从不敢说自己幻想过娶她为妻,凭他的出身,想要迎娶公主之女,哪怕只是便宜女儿也必须付出无数的心血和努力,可他不以为苦,总以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一切都会顺着他的计划走,只要他们终成眷属,所有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十二郎,十二郎!”终于追上来的华德暂且顾不上喘气,余光瞥见玛格丽特的背影,眼神倏地一亮,“今儿运气真个不错,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极品!”

他一时没收住情绪,怒目回视,直教华德将剩下半句话原样咽回了肚子里。相识这么久,从江寄水还是个小屁孩、穿着燕尾服跟在江维屁股后面学习如何应酬交际起,华德没见他拉过一次脸子,温和的笑意与得体的笑容就像焊在了他脸上似的,不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失态……难不成这小子也看上了那个金发英吉利妞儿?到底是成过亲了,开了窍,眼光也历练了出来。

李持盈收拾好残局,往这边下楼时他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胸口像缠着一团乱线,又似堵着一团湿棉花,既盼着她能分神向此处投来一些视线,又盼她千万不要注意到这边。他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就这样与她重逢。

两年不见,李姑娘拔高了好些,人也瘦了,却不是萎靡虚弱的那种瘦,从前她是养在高门深闺的牡丹花,如今成了深山悬崖间的青竹,身姿楚楚、森寒洁绿。他看着她裙下生风,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人流中——

“怎么今天这么晚?”此处距离驿馆不远,尽管事先托人带了话,说今晚恐怕要晚归,白休怨还是不太放心,他一向耳聪目明,听见枪响就抱起李泽奔了出来,没走几步两人便撞上了,“刚才是你?出什么事了?”

天都城不设宵禁,又有碎瓷声作掩护,好险没有造成太大骚乱。李持盈摇摇头:“英人记者邀我一道用晚饭,不巧撞上了几个醉鬼,眼看要闹起来,只好开火吓他们一吓。”

见他脸色不自然,她哦了一声,迅速找补:“女记者!是女记者啦。”

“我不是问这个,”被她大咧咧说破,白君脸上更不自然了,“没受伤吧?”

她见他这样,一边偷笑一边慢悠悠地转了个圈:“你看嘛,一点事都没有。记者已经先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去和洪宗主解释一下,大概就没事了。”

为着今日午后的采访,午膳时特意盘了一个端庄又复杂的发髻,还簪了两支春桃花应景,李泽个小马屁精立刻拍着手在叔叔怀里使劲捧场:“妈妈!漂亮!漂亮!”

她被他逗乐,顺手将头上的桃花取下来给他玩儿,叁个人说着话走回驿馆。

不远处的巷子口,江寄水松手放下马车的车帘,独坐车内静默了半晌:“……回去吧。”

梦茫茫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路上没再多说一个字,车夫和两个跟出门的小厮看出来了,皆不敢往上凑,服侍十二奶奶的丫头嬷嬷们也瞧出来了,人一进门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带着点讥讽和讶异的互相对眼神:“这是打哪儿回来了?这么大肝火?”

周家世代官宦,别说正牌小姐,就是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大看得起商人,嫌他们铜臭势利,奈何老太爷没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不似刚成亲时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周韵的奶娘近来常在屋里劝她:“姑娘如今成了他家的人,纵然手里有嫁妆,乱世荒年,那点子出息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倒不如收起些小性儿,好赖别太给他脸子瞧。”

她大了他整十岁,前头那个又是少年结发,因此压根儿没有正眼瞧过这位小夫君,江寄水排行靠后,说起来是江家大爷一手带大,然而成年兄弟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嫌隙?家里呆不住了,借口她心情不好要出来散散,周韵禁不住奶娘唠叨,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顺手还把身边的大丫头开了脸,自认为这就算仁至义尽,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以这几天多是这位大丫头侍候他洗漱更衣,虽然没被收用,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人人尊称一句‘姑娘’。江寄水本来心情不好,一肚子恼恨、失意、震惊、怅然混杂在一起,酿得人齿根发酸,他情知自己没理由没立场生这个气,但就是肺里着了火似的压不下去。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着别人笑?怎么可以就这样草草委身给市井匹夫?!甚至还——还无媒无聘的生下了一个孩子!酒气上涌,回来又只顾着厘清思绪,很快脑袋就涨的生疼,十二郎接过丫头递来的手巾,不等吩咐,那丫头低眉顺眼的柔声道:“爷身上有了酒,这一夜怕是睡不安稳,不如叫他们做碗醒酒汤来?”

他这才打量了她两眼,虽说只是个丫头,江家毕竟不缺钱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比寻常小官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他想起李持盈头上的那两枝桃花,以及她身上明显不算合身的袄子、裙子,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知道了,下去吧。”

大丫头被扫了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下不来台,一甩袖子出去了。

次日早上酒醒后,江寄水难得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榻上静静沉思。他还是有些疑心昨晚的种种都是自己吃多了酒胡思乱想,有心去找华德探探口风,又担心连着两日贴上去会教他看出来他现在景况艰难——大哥的意思是想从庄王、怀王里面选一个,江家的根基在南边,北面打成一锅粥也不干他们的事,广西水路通达,贵州紧邻四川,哪怕情况再糟,偏安一隅、划江而治未尝不是没有退路的退路。

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头,庄王显然不是明主,怀王也未见雄才大略,若是洋人真的占领了北京,能否偏安一隅岂是汉人说了算的?可这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现在大家仍住在一起、面上一团和气是因为他的母亲,爹爹的第叁任正妻尚在人世,等大哥的长子娶了妻生了子,他就真真正正成了江氏的‘旁支’、‘分家’。

想起江元时,十二郎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到底是大哥变了还是他变了呢?小时候爹爹事忙,‘长兄如父’,六哥往下的几个孩子都是大哥抽空拉拔长大,因他是嫡出,他待他还额外看重两分,爹爹起意北上时特意说服爹爹把他也带上。

“男孩子大了,总要出门见见世面的,”他道,“你几个哥哥都是打那学堂里出来,去了可不要想家,有什么事使人传话也行,写信也行,不许学你五哥,书没读几本,抱怨抱怨了一车,折了咱们家的名声。”

他趁爹爹不注意,偷摸着问说:“咱们家不是做生意的吗?为什么要那么刻苦读书?”

江元时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个傻小子,不读书怎么做生意?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见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肚子里有书才能看得懂账本、听得懂人情往来啊。”

不知不觉躺到了七点多,这下子不起不行了。周韵没有等他一道用早膳的习惯,两个人自成婚起就基本处于分居状态,他也乐得自在,不肯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洗漱过后便令人摆早膳,又让人把今天的报纸拿来。

怎知他不去找华德,一大清早华德主动找上了门来,进门也懒得喝茶寒暄,开口便是:“你听说了吗?凤……秦王和美洲佬在顺德交火了!”

隔山川

顺德地处大名府以北,再往西不远就是圣驾所在的太原府,这一交火是要震得许多人不得安枕了。

江寄水赶忙将今日的几份报纸都翻出来,太后皇帝的仓促离京使天津水师士气大减,去年开始就有流言说太后失德,知道自己不成了,拿他们去填洋人的火炮。谁不是十月怀胎养下来的?谁又生了四只手八只脚?生死关头勇往直前是为了给自己、给家人挣一份体面前程,如今朝廷都快倒了,封赏爵位都成了一句空话,加上神机营的事一出,人心动了就不好收拾了。

天津水师与浙江水师不同,严格来说算皇帝的嫡系,现任水师提督还是太兴爷当年亲自提拔,极稳重老成的一个人,真定登基后也没将他换下去,就这么顺顺当当做到了今日。若说是他起了二心,故意将美洲佬放进内陆,江寄水不太相信,天津距京师不过一日车程,底下的兵丁或许糊涂,提督和将领们必定明白天津卫是绝不能丢的,此乃背水一战,不是小打小闹。

那美利坚人是怎么到的顺德?又是因为什么与秦王交兵?

东昌府大营里,李持寿看着大夫们进进出出、随军亲卫不时端出一盆盆染着血色的盐水,不禁面色惨白,好容易等清创告一段落,他上前逮住一个正在洗手的医生,压低声音询问道:“怎么样?伤势如何?”

腹部中弹,血流不止,只看营帐里的气氛就知道情况称不上乐观。外头的医生信不过,随行一路的又都是李家的人,李持寿不得不去最近的府城里绑了几个专精外科的大夫,谎称是给自己看伤。

大夫们也不是傻子啊,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患者来头不小,纷纷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治到现在才告一段落。

“军爷放心,命当是保住了,”这句话一出,叁爷的神色骤然一松,“只是夜里还需人仔细看顾,炎症发热可不是儿戏。”

“多谢,”熬了叁四个小时,终于能将心咽回肚子里,寿哥儿眼圈一红,步子发软,差点没就地跌一跤,秦力见状连忙上前,被他侧身避过,“多谢几位大夫妙手仁心,秦大哥,快带他们去外头歇着吧。”

天色还早,过了约一盏茶时间,里面传出细微的人声,李持寿进去瞧了一眼,朱持晖散着头发躺在床上,嘴唇和指甲没有丁点血色,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连眉头也微蹙着。

“二哥……”他知道为什么称王后朱持晖要马不停蹄的往各个大营巡视一圈,华仙公主与怡王的名声被伪帝糟蹋了个透,此时还端着皇孙架子稳坐帐中必然招致兵士的反感,天下之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必须亲自出来安一安他们的心。可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撞上美利坚的斥候小队,从徐州到顺德足有叁四百里,居然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惠王的地盘,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他只盼着二哥千万熬过这一关,他若有个好歹,中原这一摊必然彻底乱套,届时洋祸肆虐、民不聊生,给爹娘报仇更是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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