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7章 入罗帷(h)(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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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爷,”守了一下午,眼看天要黑了,秦力端着几碗饭菜走进来,“累了整整一天,再不用点东西人就该倒了,夜里换我们守着吧,您去帐子里睡一觉。”

他是华仙公主的亲兵,李持寿待他自然比别人尊敬,闻言犹豫片刻,还是起身道:“夜里若有事,烦大哥使人喊我一声。”

秦王的帐子守卫森严,大都是从前华仙公主的人,再有就是神机营,朱持晖昏迷前吩咐过,务必将此事瞒得紧紧的,不可透露一分给李家。李汇正愁找不到借口管束他,得知他受伤必然极力阻止他继续巡营,而一旦被关进笼子‘养病’,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力与正掀帘子进来的孙钊对视一眼,正色道:“叁爷只管放心。”

这一睡就睡了两叁日,到第四日下午,换过纱布和药粉,朱持晖才终于醒了。等他用过清粥和牛乳,人有了点精神,大家聚在营帐开了个小会。

“洪方彦登报说要重整应天女子学校,又全程公开处理吴子华,几乎没打断庄王一条腿。”

南昌、饶州、九江,大批百姓往南京逃难,相信很快天军的人数又得翻一番。

小秦王撑着病体扫了一眼昨天的《泰晤士报》,好奇道:“这个龙姑娘是什么人?”

“想是化名。”西洋人的报纸不爱用真名,尤其这还是洪方彦身边的人,不见照片也没露脸吗?大约是个机要秘书之类的人物,类似从前的六科给事中。

朱持晖一目十行地看过这篇文章,总觉得心里有些异动,干脆将报纸收起来,备着明后日再细细研读。神机营长官张瑜趁机道:“那几个美洲佬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难得抓到活口,不管是杀了还是养着都不太合适,他们白皮金发,放在军中未免太显眼了。朱持晖垂目思忖片刻:“审出什么来没有?”

那当然是没有,几个人都一口咬定自己是美利坚的客商,来大明是做生意的,枪支火药乃防身自保之物。

他一咬牙:“继续审,好好抻一抻他们。”

听到这里李持寿插了句嘴:“一共七八十个人,千里迢迢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想是惠王的手笔。”

孙钊也道:“盼着咱们和美洲佬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听说太原城中许太后病重,朝廷眼看就要散,剩下的小藩王们不足为据,大头便是秦、惠之争。比身份惠王是比不过他的,民望、兵力二人旗鼓相当,但他有一点劣势——山东临海,假使美利坚的舰队从天津掉头,转而攻打登州和蓬莱,他就不得不直撄其锋。于情,朱持晖不想退,谁愿意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洋人?于理,他也不能退,一旦退缩之前辛苦收揽的民心就都付诸东流了。

“不是说南北大铁道被法军握在手心里吗,美利坚这突然窜出来,是什么意思?”

与英、法、普不同,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剑指京师,不大参与南边的事,因故只留了极少一部分军队在南直隶以北,突然来这么一下,是南直隶又有变故了?

很快答案揭晓,四月初九日《泰晤士报》的玛格丽特披露,大批茶叶和棉花正被运往天都,洪方彦似乎与美利坚达成了某种协议,拒绝赔款,但愿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向美利坚售卖棉花、稻谷和茶叶。

这几宗可都是美国南部的支柱产业,尽管还只是没影儿的消息,当日的泰晤士报很快就卖到脱销,南方农场主暴动的消息也迅速飞过大洋,传到了大明诸王的耳朵里。

风云

虽然开了春,北京城内仍一片萧条。姜立桐裹着夹衣窝在炕上,将几份报纸、奏疏及幕僚递来的密报反复比对,长长嘘出一口气:“是个人物。”

从前他没将洪方彦放在眼里,不过一个屡试不中、只能跑去给人做师爷的穷书生,煽动煽动无知百姓就得了,竟然也敢妄想动摇帝国的根基?怎料时移势易,瞧瞧人家这一手釜底抽薪,多么漂亮干脆、雁过无痕,他日若同朝为官,少不得是个劲敌。

见他脸色不好,其子令人端上来一碗黄亮亮的姜汤:“天气乍暖还寒的,爹爹还是再喝一碗吧。”

许太后临走前懿旨要他留下,说‘卿乃国之肱骨,监国一事不交给卿哀家夜里都不得合眼,担心列祖列宗怪罪’,这么一顶忠君爱国的大帽子扣下来,他唯有惶惶接旨。许氏头脑简单,心思并不难猜,不就是想着离了他的眼皮底下,好趁机组建自己的班底,将国家大权彻底夺回手中么?

还是太蠢,端王的旧人她驾驭不了,擢拔至身边的又都是目光短浅、巧言令色之辈,这才几个月,朝廷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大明真的要亡在他的手里了吗?绵延五百年的帝国真的气运已尽?姜立桐喝着姜茶自嘲,还‘他日同朝为官’呢,有没有这个他日都很难说了。二月一过太后就病得起不来床,只等她一咽气,小皇帝立即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国将不国啊。

*

如果说几份欧洲报纸还不足以彻底搅乱美军之军心,当人们亲眼目睹数百只吃水极深的货船陆续从各地开往天都,再镇定自若的人也镇定不下去了。士兵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南方,靠种植棉花和稻谷发家,轧棉机、纺织机普及后棉布迅速成为了日常必需品,往年与英人、法人的价格竞争就已经足够激烈,大明的国土面积是他们的好几倍,这么一大批农作物若流进本土,庄园主们势必面临大宗货物滞销,一年的辛苦全部白费不说,甚至还有倾家荡产的可能!!

须知现任美国总统出身辉格党,乃彻头彻尾的北方派,上台后发布了一系列法案限制蓄奴制,这次事件被当成了打击南方势力的又一次进攻,五月二十九日,外出用餐的总统被暗杀在了一家爵士餐厅的卫生间。

六月初八日,南北战争彻底爆发。

美军撤走后长江以北的压力骤然减轻,今年天气酷热,孙钊抹了把头上的汗,喃喃道:“这下只等太后的事出……”

就‘先解决伪帝还是先解决惠王’一事众人七嘴八舌吵了有四五回,大家一致认为此时不宜妄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动须等到朝廷彻底散架,否则一个不好,激起那起子文人‘青史留名’之心,来个誓死抵抗、以身殉主就适得其反了。不论什么时候,能治国、会治国的都是人才,必须小心拉拢。

“不是已经药石无灵了吗?快了。”北京的危机解除,倘或病况好转,立即就该带着朱珪启程回京,太原那边至今不见动静,朱持晖便知道许氏大约是不行了,这样的天气,谁敢做主挪动一个快死的人?打小没见过这个伯母几面,只依稀记得是个温婉和气的妇人,跟着端王伯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李持寿对太后的感情就简单许多,闻言恨道:“窃国之贼,也配以太后之尊下葬?”

秦力瞄了一眼殿下,轻声岔开话题:“京城怎么样了?听说姜立桐也病着,只怕他还有后手。”

这个倒不必太担心,小秦王嗤笑一声:“名不正则言不顺,中极殿大学士又如何,说破天也只是个臣子,他想一呼百应,除非做到万历朝张居正那地位。”

哪怕是张居正也没本事在主君死后自立为王,更别提割据京师。

说话间门外来了个人,进门前先清了清嗓子,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殿下,老太爷请您过去。”

不慎受伤的事到底还是漏了出去,好在少年人身强体健,不出一月伤口已基本愈合,瞧着没什么大碍了,李汇方不痛不痒地关心了几句,轻描淡写略过这一折。近来李家大宅常有乡绅豪族进出,不必答应二爷就知道是有什么必须应酬的要人来了。

山东这地方人杰地灵,论起来也出过不少大学士、总督、布政使,其家族势力虽然不及李家,影响力与财富却未必逊色多少。远的不说,新武备学校的校长就值得好好交际,洪方彦的做法给了他启发,光拉拢现役军队还不够,从根子上培养自己的嫡系将官,确保后继有人、代代有人方是万全之策,故朱持晖忍下脾气,一点没摆架子,站起来就跟着走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议事厅里不止各望族的家主、当家太太,还站着几位乌发如云的妙龄少女。

鬼魅

他的脚步一慢,转瞬间想到恐怕是上次负伤的事令李汇产生了危机感,这个节骨眼如果他一命归西,老叁是顶不得大用的,只有手上捏着一个两个他的孩子李家才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匹夫算盘打得挺精,朱持晖故意咳嗽两声,一面作出伤没好全、虚弱无力之态一面扫了一眼那几位少女:利字当头,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在室女就这么明晃晃的拉出来给外男挑拣,几家想必都打听过他的喜好,献上的姑娘无不长着一头漆黑光亮的头发。

“殿下,”听见响动,众人纷纷过来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朱持晖微微一笑,故作不解:“这么热的天,怎么倒一齐过来了?”

一句话把几位姑娘臊得抬不起头,秦王正妃的位子不必想,必是李家女包办了的,侧妃侍妾虽说也是殿下的女人,讲起来就没那么好听了——妾通买卖,再得宠也就是个玩意儿。几人都是丫头奶姆捧大的千金小姐,懂事归懂事,冷不丁听见这话,脸上怎么下得去?

幸而李汇一脸‘瞧我这记性’的表情,主动接过话头道:“黄河水汛,儿孙都在外奔忙,是我长日无聊,想孩子又见不着,所以厚颜请几位世交过府一聚。”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今年花开得好,姹紫嫣红,也不算辜负了这春光风露,殿下以为呢?”

他再混账,不至于一而再再而叁的给女人难堪,闻言笑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了。

朱持晖长得像李沅,剑眉星目、玉树皎皎,一身威势却更肖其母,哪怕才十六岁,往那里一坐便叫人不敢上前。陪坐了两刻钟,小秦王自觉给足了对方面子,起身就要告辞。

客人们摸不着头脑,这次挑的都是族里数一数二的美人,难不成一个都没看上?有人悄悄给李大人使眼色,李汇也不强求,他自己就是男人,深知这种事没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总得小孩子自家看上了,后面才有的谈。

如此反复几次,不等朱持晖忍无可忍,太原行宫终于传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

名为行宫,其实只是个规格略高、占地略广的王府,国库不丰,这关口户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大肆修建行宫,还是当地的富绅望族一齐出资,将从前的晋王府修整扩建,改成了这座五进大院。朱珪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换好孝服,被几个大太监领着跪在灵堂中央。

四面皆是嚎啕或啜泣声,好像他们与太后有着多么深刻的情谊,所以此时太后一去,大家都哀痛欲绝、恨不能跟着一起去了。小皇帝张了张嘴,很想也跟着好好哭一场,却发现怎么都挤不出一颗眼泪。

她想起娘娘病重的时候,两个小太监躲在她窗外偷懒说话,一个说‘咱们皇上真个可怜’,另一个上手拍了他一下,压着嗓子道:“皇上万乘之尊,轮得到你可怜?还不勤快着点,回头爷爷们看见了,又是一顿好打。”

被拍的那个见四下无人,拿起扫帚意思意思挥了两下:“现在外头都在骂皇上是……昏君……”,这两个字他只敢比口型,“可皇上才多大一点?还不都是旁人替她做的主?我就是委屈。”

另一个见状也叹了口气:“等皇上亲政了,应该就好了吧。”

亲政……这两个字从没有如此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什么时候她才能亲政呢?晚上朱珪拿这个问娘娘,娘娘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司礼监大太监赔着笑把她送出去,说太后凤体不谐,有些话不是成心的,望陛下不要计较。

她于是隐隐约约地明白,娘娘是不希望她亲政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知道那些熬药的小太监手脚不勤,常有偷懒不肯刷药锅、或是看药到一半就自去吃饭的情况,可她始终没有和娘娘告状。老师从前教她,这个天底下皇上是最大的人,天下万民都要臣服在她的脚下、听她的号令,那为什么娘娘就可以不听她的呢?娘娘接见大臣时总是打着她的旗号,明明她都不肯把外头的事和她说上一句半句,为什么那些臣子也不再多确认一次,就‘是’、‘遵命’的去办了呢?!

她看着那个大大的奠字,想起娘娘临去前虚弱、绝望又饱含怨愤的质问:“王爷,朱元康,你当年……可曾料到今日?”

都说人死前能看到这一生的回忆,佛家谓之‘走马灯’,娘娘是看到爹了吗?

许氏却不是看到了端王,而是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的傍晚,太兴爷的孝期将过,端王斥退了守门的婆子媳妇,将一个披着斗篷的年轻后生带进二门。外男怎么能进到王府后宅?她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吓得腿脚一软。

“这是太祖沉王的后人,论起来亦是天家血脉。”朱元康当时病得厉害,说句话都得喘叁喘,“这几日你好好侍候,怀上孩子本王自有封赏。”

从心

哪怕是意料中事,太后身故的消息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动荡。司礼监起先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殊不知他们的脸在内廷或许管用,天子式微的现在,外头的人可不会甘心听几个太监摆布。

这头惹得人火起,扭头人家就投奔别个去了。

“……听说开封那边正四处搜罗金线和玉珠。”

朱持晖愣了一下,冷笑说:“这就开始绣龙袍了?”

“大约是怕夜长梦多吧,”秦力摸不清他的态度,含混着回话道:“再怎么说还有个祭告过天地的皇帝在。”

单凭那叁千护军,怎么也不可能把朱珪平安送回北京,惠王此番志在必得。二爷倒没想和他争这个,他愿意将这口‘欺负孤儿寡母’的大锅背在身上就由他背去吧,‘伪帝’不是寻常儿童,是块极烫手的山芋,安置不好定要出大乱子的。

见他不吭声,秦力试探着多问了一句:“若是皇帝下诏禅位给他……”

小秦王笑了笑:“太后心虚,此事当年被封得严严实实,可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大娘娘真正属意的继任者是谁。”他想了想,“先怡王,不,先帝的仪宾就出身洛阳王家吧?”

这个情报但凡‘不慎走漏’,哪怕王家没有生出二心,惠王心里会一点芥蒂都没有吗?且看他们狗咬狗。

“对了,”说了这一程子话,朱持晖终于想起来端起茶碗喝一口,“上回叫你们打听的,南边那个龙姑娘有消息没?”

他将那篇采访稿翻来覆去通读了好几遍,总觉得这龙姑娘的语气、口吻十分熟悉,教他不自觉想起一个人。可又生怕是误会一场,是他自作多情,便暗中先吩咐人去打探此女的来历。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唯恐期待落空,只好时时按住那期待,不令它肆意鼓胀出来。

“关于那位龙姑娘,属下们打听到……”

南边消息略慢一些,许太后的死讯传至江南时夏天已经快过去了,李持盈往街上买了一坛米酒,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太好的瓜果,只得用几颗咸蛋、一盘黄瓜凑数,李泽巴在桌边,好奇地看着她斟满叁杯,然后悉数洒在地上。

“妈妈!”过了一小会儿,小哥儿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你是不是哭了?”

她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便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冷不丁见她落泪,跑下座椅围着她看个不停:“有人打你了吗?你哪里痛吗?”

臭小子前日吃多了红薯,肚子又胀又痛,李持盈就教他看病一定要说清楚哪里不舒服,否则大夫来了,开错了药,吃亏的是他自个儿。小孩子不舒服总爱说是‘肚子疼’,是以此时儿科也叫哑科,南京城里的大夫良莠不齐,她不敢拿他的身体冒险,决心要把这个毛病改过来才好。

所以这会子李泽还以为她哪里痛,口里道:“我给妈妈呼呼!”

她把他抱过来,一面眨眼一面说:“不痛,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真的?”他似懂非懂地给她擦眼睛,不忘扭头招呼白休怨,“爹爹,帕子!帕子!”

好容易一通收拾完,白君哄李泽去睡觉,完了陪她喝了两杯,方斟酌着问说:“今日洪方彦找你有事?”

来的时候以为几日就能回去,哪里想到一拖拖到了今天。托那篇采访稿的福,青龙宗上下都以为‘龙姑娘’是她的教名,不出几日便喊开了,现在连洪方彦也一本正经地这么称呼她,听说她担心凤阳的景况,传发文书时特意着人知会了她一声,让她可以捎信回去问王婶好、瑶娘好、严璋好。共事日久,挑剔如李九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会御人、会用人的人。

“他想让我南下。”今夏多雨水,南昌那边听说已经遭了灾,此时南下便是去发展教众、从内部彻底击垮庄王的,说起来可算是大功一件,至于为什么挑中入教没多久的她……李持盈踌躇片刻,看了白休怨一眼,“我没应。”

因为白氏一门祖籍九江。洪宗主暗示她可以带白鱼一起去,白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毕竟出过好几个将才,族中子弟不少都是水师出身,哪怕不肯投效天国,结个善缘总是好的——谁愿意眼看着自己的故土被藩王蹂躏?谁知道大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这世上有志之士少,自保自卫者多。

她惊讶于他的无耻和直白,但更惊讶他居然知道玉倌的身世。洪方彦见状微微挑眉:“原来你知道?”

李九:“……”

明日风回

到了洪宗主也没能说服她,只不过他要脸,提了一次没下文这事就算过去了,她也就没将对方的盘算全盘告诉白休怨,因为情知如果说了,玉倌一定会因为担心她表示愿意同去,那不成她故意难为他了吗?他和白家、和白向明能有几分香火情,就敢去开这个口?明摆着空惹难堪。怎料八月末故怡郡王的传言尘嚣日上,太原行宫逃出来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言之凿凿,道当年大娘娘去前曾下诏立朱颜为储,许太后得知便使计将钦差杀了,力保当今登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与之前吴子华被北京针对打压一事恰好合上,不少人心里嘀咕,难不成竟是真的?李持盈起初是吃惊,后来担心再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人起意探访先怡王之子的下落,权衡再叁,捏着鼻子自请往南昌公干。

美军撤走后战况逐渐扭转,终于不是大明被人家压着打了,她才知道洪方彦那句豪气冲天的‘没船就向外国买’并不是空口吹牛,天国政府一直在试图与英法二国交涉,想要收购对方的旧战舰,这头资料图纸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买回来就能加以改造和利用。

“他们竟也肯?”她忍不住问。

洪宗主笑了笑,唔了一声道:“一方面是缺钱,一方面是以为那船是他们淘汰不要的,教咱们捡去也兴不起大风浪。水师何其重要?从前的荷兰凭什么纵横海上?如今的英吉利又是靠着什么成了‘日不落帝国’?便是他们不卖,咱们也要想法子去偷、去抢。”

往前倒个二十年,大娘娘正当年的时候大明水师也曾闻名于列国,直到蒸汽动力战列舰横空出世,性能、机动性都甩了帝国水军一大截,这才显出了差距,被人一挫再挫。朝廷辖下的火器研发司、战船研发司早就不干正事了,吃干饷卖铁屑,说起来都是因果循环。

她被他说得颇有点热血沸腾,想了一下,小声说:“这事不该官家出面去办。”

洪宗主小小的惊讶了一下,笑容逐渐褪去,凝成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自然。”

此事由本地富商出面才是最合适的,一则他们懂行,不至于被叁言两语蒙蔽了去;二则也可以降低洋人的警戒心,只是白衣教建教时间尚短,出现在台前也就几年功夫,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可以信赖的人。二叁月时他故意放出消息,大肆求购棉花、小麦、稻谷和茶叶,浙江江家的小少爷倒是主动贴了上来,奈何双方没有交集,洪方彦还想观察一阵再决定要不要与之合作。

寒暄几句之后,他想起她请见的原因:“头先不是说不愿意去南昌,怎么又忽然改主意了?”

“……宗主就当我觉悟变高了吧。”来之前李持盈打过好几遍腹稿,这会子自然有理有节、临阵不乱,“入教时我就说过不会为你们当说客,所以玉倌去不去我不打包票,我来是想问宗主要一个人。”

“我表哥严璋。”

论心机论口齿,严璋都可说是个中翘楚,李九自问不敌,再说打舆论战他经验丰富,朝廷已经倒了,也不必担心他倒戈逃跑,带上他百利无一害。

洪方彦没问太多,十分大方地点了头,八月叁十日,一行四十八人扮作行商顺江南下。

在火器厂里泡了六个多月,严某人扎扎实实吃了些苦头,人累得精瘦不说,饭量也大了,好在他天生一副白鹤仙人的孤洁面孔,又因为憔悴平添了两分病态,客船上的厨娘厨妇们被激起母爱(……),平时总是尽量多照顾他一些。

同行的几位青龙宗元老最先发现端倪,不动声色地常常邀他一道吃饭,连李持盈也被拉去,美其名曰‘大家一起才热闹’。对此只有李泽小朋友意见最大,也许是因为这次白休怨没有一起,他一个人寂寞无聊,找不着人玩耍;又也许是因为漂在船上吃不着新鲜蔬果,所以心情不好,总之臭小子对严璋十分的不假辞色,宁肯捧着小碗吃咸鱼粥也不乐意搭理他。

严璋看他的心情就复杂许多,一开始他也以为这是李持盈的儿子,后来发现不对——他生着一头小卷毛,这还能用有些人天生发质卷曲解释过去,瞳孔的颜色就没那么容易瞒天过海了,李泽的眼瞳颜色比一般人浅,不是浅一点,是浅很多,日光下甚至泛着点蓝。一路上严君都想找机会问她这究竟是谁的孩子,奈何死丫头滑不溜手,硬是没给他找着机会。

九月初叁日,客船在安庆府靠岸补给,他终于抓到她,压着嗓子问说:“那孩子是先怡王的骨血?”

如母如子

严璋的眼中同时闪烁着兴奋和挣扎,虽说年纪不大,他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政客该有的大胆和谨慎他都有。怪不得明知朱持晖在北方称了王也不为所动,原来手上握着先怡王的独子……不等答复脑子便快速转开,有这么一张王牌在手,要怎么借机翻身呢?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李九自然能猜到他在兴奋什么,船靠岸后小哥儿嚷嚷着要下去玩,此时正在不远处晃着脚吃馄饨,生怕孩子听见这边的动静,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怡王骨血?那是我和我的洋人相好生的!”

严璋一噎,本来只有五分怀疑,这下立刻升至七分——相好不相好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句话闹得耳根子通红,半晌,他掰开她的手:“……那你相好不少。”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过了约一盏茶时间,李持盈试探着开口:“那传闻是真的?”

真定当真钦定了朱颜为继承人?事发时她在城郊,半点京里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太后端王都死了,已经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严君避开她的眼神,轻如羽毛般嗯了一声。

客船要到下午四时才起航,中间有大把时间吃喝休整,李泽灌下一小碗菜肉馄饨,抬头看到妈妈在和那个讨厌的男的说话,顿时糖梅子也不吃了,新认识的小伙伴也不管了,气势汹汹地扔了随手捡的树棍子跑过去:“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累着了,近几日李持盈总是瞌睡虫上身似的睡不够,说不了几句话就哈欠连连。这厢李泽连跌带跑地奔过去,那厢她给他把完尿才发觉不对劲,趁人都不在船上,李姑娘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不肯让妈妈帮忙系裤带,背对着她鼓捣半天才闷闷地说:“我不要那个人做我爹。”

她愣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人??”

怎么又扯到他爹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泽回头看她一眼:“就是那个个头长长的,脸蛋白白的,还总是找你说话的人。”

顾不上纠正个子只能说高,不能说长,李九哦了一声,瞬间了然他说的是谁。小时候他的眼睛没有这么明显,越长大瞳仁的颜色就越浅,自从来到南京,再没有人将他误认作玉倌的儿子。润哥儿一直很聪明,她不意外他能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并非她和白休怨所生,但没料到他居然是这么理解他们叁个的关系的——

“现在的爹就很好了,他没有爹好看,也没有爹有力气!”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难过委屈,李泽一把抱住她的腰,哽咽道:“不要他!不要他!妈妈……”

李持盈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小脑袋,一面轻声哄着:“乖乖哦,不哭不哭……”

学说话时她试着纠正过,不是‘妈妈’,是‘姨姨’,来回几次都收效甚微,倘或叫妈妈时她不应,臭小子立刻就恼了,久而久之她只好随着他去。这个年纪的小儿最是依恋母亲,人人都有妈妈,独他没有,明白过来该多么难过伤心?玉倌说他两叁岁时也管白鱼叫过母亲,长大了就好了,她也便暂时压下了鸠占鹊巢的罪恶感。

她把他从没断奶的小娃娃一路养到这么大,朱颜如果在天上听见了,应该也会原谅她的吧?

“不要他,我们不要他,不哭了哦。”费了半天劲才把李泽哄好,李持盈试着和他解释严璋是她的表哥,两人的关系纯洁得不能更纯洁,话至中途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点明自己并非润哥儿的生身之母,对上孩子又红又肿的两只金鱼眼,到底还是含糊其辞道:“所以他也是你的长辈哦,下次见到他润哥儿要和他打招呼好不好?我们润哥儿最懂道理最乖了,是不是?”

在‘和讨厌的人打招呼’以及‘最懂事最乖’之间犹豫了好几秒,李泽抽噎着点点头:“嗯。”

她摸摸他的脸,如果说因为朱颜继位的传言内心曾兴起过一点点要推他上位的念头,现在她只想努力把他藏好,藏得深深的。如北魏孝文帝元宏,清朝顺治、康熙二帝那样幼龄登基还做出一番事业的毕竟是少数,更多尚未知事就被送上御座的帝王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远的不说,伪帝朱珪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不想拿他的命去赌那个万一,哪怕他将来怨她恨她,她也不认为现在是出头的好时机。

九月初七日,开封的惠王自立为帝,年号惠永,特封朱珪为‘逍遥公主’,赐金缕衣一领,玉如意一对,面君可不跪。不出叁日功夫,以妇女无故失踪为借口,小秦王亲自率军西进,五日克两城,秦、惠之争就此拉开帷幕。

试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持晖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小秦王花了五个月时间巡视、整编各大卫所与军营,到九月为止灵山、威海、安东叁卫都已经重新整顿完毕,神机营亦扩编为火器一营、二营和叁营,其中叁营的不少参将、游击、把总都是秦王殿下连同张瑜从新武备学校亲自挑选出来,初出茅庐的学生总是锐意进取,然而古人言‘绝知此事要躬行’,他不可能一开始就令他们身居高位,能不能用、要怎么用得打过几场硬仗才能见分晓。

惠王的封地内不设卫所,整个河南拢共只有一个洛阳大营,因此对面多是募兵。今夏长江、黄河都显出洪涝之势,农民组成的军队难免军心涣散,到九月二十日,秦王军直逼彰德,剑指开封。

时值深秋,大雨如注,李持寿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至朱持晖帐前,临了想了想,又扭头在附近找了块石头,试图蹭干净靴子底的污泥。

“在外头磨蹭什么呢?”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进来,二爷翻个白眼,“搁那儿绣花啊?”

亲兵们皆不敢笑,倒是帐子里的客人闻言莞尔,起身站了起来,寿哥儿一见他便呆在原地,好一会子方红着眼睛喊出一声:“袁大哥……”

他对袁虎印象不深,只记得是朱颜表姐身边的人,今时今日,任何一个故人都是珍贵的,故这一声‘大哥’真心实意,不掺半点水份。

袁虎如何敢受他的礼?忙道不敢,又问他近况,寒暄过后叁人分宾主坐下,朱持晖命人上了些酒菜,笑眯眯地只叙从前,死活不肯开口询问袁虎的来意。李持寿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倘若有心投效,凤孙称王时就该现身了,凭颜表姐与二哥的关系,怎么也不会亏待了他,这会子才出现怕不是有别的情由?便也乖乖当起陪客,偶尔试探一句,袁虎不应就立刻改换话题。

酒过叁巡,袁护卫终于松口道:“当日郡君信我,命我护送小公子出城,袁某惭愧,有负于郡君。”

‘小公子’叁字一出,朱持晖脑内的弦慢慢绷紧,脸上的笑意一分未减,他轻声纠正道:“是先帝。”

“是,”汉子一愣,连连摇头,“是先帝。”

哥两个对视一眼,老叁抬手欲替他斟酒,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于是放下酒壶叹了一声:“这么说小公子尚在人世?这几年大哥就是在四处寻找小公子的下落?”

“……头先在京郊找了一圈,后来又去洛阳、去松江,再后来就只好漫无目的的各处打听。”酒入愁肠,袁虎的眼神变得散乱,神智却不敢放松分毫,他的主君是朱颜,临去前郡君甚至将……都托给了他,要他带着那扳指去找李乡君,想办法送乡君和小哥儿离开北直隶。

是他太没用,袁虎捏着酒杯第无数次自责,若不是他脚程太慢、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李乡君和小哥儿怎么会不知所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在这乱世何其艰难,他甚至想过万一,万一乡君嫌累赘,把个哥儿卖了、扔了要怎么办?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不等旁人来劝,他自己就先把它掐死了,郡君信任她,那么他也姑且相信她是一个好人。

过了约半盏茶时间,朱持晖哑声开口:“她也活着?”

反应了一会儿袁虎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所指是谁。他想了想,实话实说:“殿下恕罪,某实不知。”

用过酒饭,李持寿亲自把人送到空帐篷里安歇醒酒,回来时见朱持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出言宽慰:“他不过是想试探咱们,看咱们有没有小外甥的消息。”

之前大家都没想到朱颜的儿子还有可能活着,自然也就料不到这一重——若是承认朱颜为‘先帝’,她的儿子理所当然的享有继承权,这下事情难办了。

二爷却不是心烦这个,远远儿听见外面传来嬉闹声,随口吩咐说:“叫他们都收着点,旁人如何我不管,我的军中不许出现强抢民女、私占良田财宝等事,发现了不必来回,直接军法处置。”

见他心情好转,不似伪装,叁爷方敢小小的开个玩笑:“哪里有人强抢民女?人家上赶着送给你,你不收,底下的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妓馆也不敢去。”

这事说来可乐,山东豪族的千金他一个不要;攻城略地、行军途中,各地知府尽出本地美人,小秦王亦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起初大家都说殿下眼高于顶,看不上那等庸脂俗粉,日子久了众人不免暗自疑惑,莫不是上次伤着了什么不该伤的地方,否则一十六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不要睡女人呢?

“噗——”朱持晖正喝茶呢,一张俊脸登时黑了,“他们这是说我肾亏??”

惊喜

李持寿不好说他们不是以为你肾亏,而是以为你命根子受损,所以阳痿,打个哈哈赶紧糊弄过去:“袁大哥那头,二哥打算怎么办?”

方才他领他下去安置,发现袁虎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这几年当是吃了些苦头的。经过这些事情,寿哥儿深觉忠心难求,颜表姐死了这么久,他还记着她的儿子,不比树倒猢狲散的那些人更加难得和可靠吗?故依老叁的意思,留他在此处做个亲卫副将也没什么不好,但没想到朱持晖一口回绝:“我对他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叁爷没再追问,他虽然是秦王的亲弟弟,也渐渐领悟了什么叫‘君臣有别’,爹娘都不在了,好容易兄弟重逢,不想再生出什么枝节来,行了礼便躬身退下。

过了几日,雨势渐小,各大船队的领队纷纷松了口气。这年头跑船是要搏命的,除必须的水手、船员、杂役外,还得配备一定数量的打手和护卫,否则一旦遇上大风大浪,很容易就被沿路的水匪杀人越货,尸骨无存。

下船后李持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在船上时因为总是反胃看了船医,医生说是晕船,也没开药,只让她回去躺着,可怎么上了岸还是恶心干呕呢?吃坏肚子也没有只吐不泻的吧?严璋见她人都折腾瘦了一圈,想办法另外请了个女大夫来,女医生一把年纪、头发花白,把了脉又看舌苔、眼白,完了丢下一句:“娘子上次来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把她震到了九霄云外。

离开北京后经期就一直不准,最严重的一次晚了整整十日,再加上和玉倌同床也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中彩,她就压根儿没往那个方向想。

“大约、大约一个半月前……”李九呆愣愣的说,“但是量很少。”

“睡得如何?”

“近来总是爱困,睡不够似的。”

“食欲呢?”

“倒是不怎么想吃东西,吃多了早晨便恶心,偏又吐不出来什么。”

大夫嗯了一声,盖棺定论:“娘子这是有喜了。”

说着提笔开了几张药膳食补的方子,离开前还顺嘴和外间的严璋道了声贺。

严璋:“???”

屋内的李九被这惊天大雷炸得半晌回不过神,她刚刚说什么?有喜了?而且已经两个月了?那、那就是八月初的那次,或者七月末……等等等等,她是不是应该先写信和玉倌说一声?他生得那么好,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等下,有喜到底要注意些什么啊?她依稀记得前世的妈妈照顾小姨怀孕,列了长长一串的孕妇禁忌,现在的医学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是不是得找个积年的嬷嬷问一问?

过了约一柱香时间,严璋顶着一张便秘脸走过里头来,欲言又止:“你该不会是……”

她努力克制了,可还是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傻笑:“我有宝宝了。”

未婚先孕在叁百年后且称不上光彩,何况如今?表哥默念了半天乱世乱世,一切从权,平复完心情才道:“那、那要不要给你买个丫头?你这个,你还能做活吗?”

一路上他都表现得非常顺从,仿佛对这次出行没有丝毫抗拒或不满,表妹心知多半是在火器厂里累怕了,再不然就是正权衡利弊、静观其变——官宦阶层出身的人很难对白衣教或天国政府生出多少信心,因为几千年来官僚们信奉的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他们眼里,所谓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不过是哄骗百姓的又一张大饼。

李九从来不和他争这个,反正他现在老老实实的,听话又顺从,心里那点小九九就只当不知道吧。来到南昌后众人十分低调,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渐渐摸清敌情:怪道庄王政权能强撑至今日,美洲佬撤军前资助了一批火器弹药,庄王又手眼极松,称帝后把麾下臣僚封赏个遍(奉承几句就给个国公那种),一时间居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围聚在他左右。当官的多了,财政不免吃紧,可不就得从百姓身上吸血了?君臣齐心,把封地内的每一寸地皮都刮了好几遍,有本事的想法子走了,剩下一部分贫农去哪儿都没差、一部分大地主舍不得祖宗基业,依附于县官知府,一面捏着鼻子层层缴税,一面着人四处采买漂亮女孩儿,不敢误了陛下的炼丹大计。

今年流年不利,赶上长江发洪水,这才暴露出不容忽视的剧烈矛盾。

对付这么一个昏君,李持盈等人要做的便是尽可能融入各个阶层,努力发展教众,必要的话组织民兵反抗官府。她是女人,又带着个儿子,天然更易令人放下戒心,经过叁轮讨论,青龙宗给她准备的人设是‘被亲爹卖给洋人做小妾,洋人离开后回不去娘家,唯有不远千里投奔姐姐姐夫的凄惨汉人小娘子’(……),严璋作为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同乡书生,许多事不便出面,得靠她先打响头阵,故有此一问。

“也是……”别的不说,她的肚子瞒不了人,总不能还是洋人的种?生下来就露馅了啊!

不等她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严璋低声问说:“你真的不后悔吗?你……喜欢那个人吗?”

手足

喜欢不喜欢的,严君自己先红透了脸,和她谈论这种闺阁话题就像旁观李逵绣手帕,哪哪儿都不自在,偏他自诩兄长,不能不多这一句嘴。哪怕是太平年代,女孩子没有娘家、没有婚书媒聘作保障,教人平白欺负了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趁月份还小,要么赶紧写婚书办婚礼,要么……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若是喜欢,就该叫他叁媒六聘一道道过,哪怕只是走个过场也胜过如今这样不清不楚。若有哪里不妥,趁现在孩子还小……”

“自然是喜欢的,”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羞耻的快速打断说,“但我不会和他成亲。”

什么?严璋很明显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还有点语无伦次:“可是、可是你刚才——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李某人原本打算靠耍赖蒙混过关,转眼看到他脸上货真价实的震惊和担心,内心挣扎了一下,又低声补充一句,“这样不好吗?宝宝可以跟我姓,也不用应付公婆妯娌、七大姑八大姨。”

妾通买卖,妻又能好到哪里去?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时卖妻卖女都是寻常事,女人稀缺的年头甚至有换妻、典妻的风俗,她不能接受将自己的命运全盘交到另一个人手上去,哪怕她很确定白休怨不会打她,更不会卖她。

有时候李持盈觉得很心虚,想不明白玉倌到底喜欢她什么,容貌不是顶顶绝色,身材也不是一等一的好,在他面前总是犯蠢,武功更是微薄到不值一提,他怎么就敢这样毫无保留的喜欢她呢?男女关系中人总是下意识地衡量‘他爱我多一点’还是‘我爱他多一点’,李九也不能免俗,因此她总想尽可能的多回报他、多取悦他,不管是在对方生气的时候努力收拾起耐心还是在床上……

想到这里脸颊发起烧来,该说是幸运吗?玉倌的身体与她非常合拍,光是想到下身就会分泌出水液。

严璋毕竟不是不懂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见她这副形容就猜出了七八分,登时耳根、脖子红成一片:“我只是担心你后悔……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小娘子摸摸肚子,缓缓摇了摇头:“我给持晖写过信。”

但不知道是路途遥远还是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分两路寄出的两封亲笔信都如石沉大海,全无回音。九月天军夺回了徐州,英军、普军被迫北进,听说惠王有意与他们接触,无奈朝堂内部先分出了主战主和两大阵营,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一面是民心,一面是秦王,又有洋人敌我难辨、狮子大开口,一个月来应对得十分吃力,照这样下去,快的话明年小秦王就能一统北境。而到那时……分踞在帝国南北的两大政权,秦王集团与白衣天国就不得不正面对立。

她不愿意与他为敌,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只怕会想尽办法回到他的身边去,但……其实李持盈的心里没有底,一别近叁年,她都变了,晖哥儿是不是也变了呢?她还记得小时候对着西藏小土司畅想朱持晖长大的模样,可当他真的长大了,她发现自己完全想象不出来持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五官长开后是更像李沅还是公主?高还是矮、胖还是瘦?

假如知道润哥儿还活着,他是会高兴还是忌惮?当他得知她有了宝宝,宝宝的生父还与倭国人联系紧密,他会动念除掉玉倌……甚至她的孩子吗?

“妈妈……”不知不觉过了叁点,里头的李泽午睡醒了,揉着眼睛满地找鞋,“我要喝水——”

“算了,你先歇着吧。”严璋算是怕了这个小崽子,每回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不是,他也没怎么欺负过他吧?最近倒是突然转了性子,肯跟他打招呼了,就是眼神中透着股委屈和不情愿,还不如不打(……)。

两个大人一般的神色古怪,李泽瞬间警觉起来,鞋也没穿就扑过去抱住妈妈,把脑袋埋进妈妈怀里:“舅舅怎么在这?”

“穿鞋!”真是当了几年便宜母亲,渐渐当出经验来了,她给他把鞋子穿好,“舅舅来自然是找妈妈有事啊。”

润哥儿两手捧着茶杯,扭糖似的赖在她身上:“什么事?舅舅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真是好明显的逐客令……严璋清清嗓子,捏着鼻子主动告辞:“那我先走了。”

留下母子两个说悄悄话。李持盈给他喂完水,又整理好衣服和头发才慢吞吞的说:“妈妈怀小宝宝了,润哥儿高兴吗?”

李泽眼睛瞪大,左右看了看:“小宝宝在哪儿呢?”

她被他逗笑:“现在还在妈妈的肚子里。”

他又低头看她的肚子,过了约一柱香时间:“它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怎么没看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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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就能姐弟重逢惹,哼哼哼~~~

客心

都说怀孕前叁个月最难受,除了孕吐、多眠嗜睡之外,李九倒没觉得如何辛苦,就是整个人提不起劲儿,大家体谅她是孕妇,加上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竟也没出什么岔子。白衣教的通信网络很是发达,写给玉倌的信寄出去不到五日,某天清早,伴着李泽清脆无比的一声‘爹爹!’,白某人大变活人般突然出现在了南昌城——不知是打哪里赶来,十颗指甲裂了六颗,嘴巴也皴破了皮,稍一张嘴就丝丝缕缕的向外渗血。

他看着她,一脸傻呆呆:“……是真的?”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被他的这副尊容吓了一跳,待要打水来给他梳洗,白休怨抢先将人一把抱住:“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从前她说喜欢孩子,其实他一直没有太多实感,这辈子父母缘浅,说实话长到如今的岁数也没能彻底明白父母子女一场究竟是什么感觉,润哥儿固然可爱,毕竟不是亲生子。这会子乍然听说她肚子里有了一个他的孩子,他们俩的骨血相融,十个月后就将结出一个全新的生命,白休怨好像终于体味到了古籍中记载的‘洗经伐髓’,他和这个世界头一次有了切实可依的联系。

傻爹爹一路披星戴月,身上、头发里都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她猜测可能是他身上常备药品的缘故。李持盈喜欢这个味道,窝在他胸口咯咯坏笑说:“是做梦的话怎么办?”

听到她笑,他也跟着笑了,仿佛漂泊多年的人一朝踏上陆地,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喜意:“你难不难受?哪里不舒服吗?”

“月份还浅呢,”她摇头,吊着他的脖子小声撒娇,“听她们说后头肚子大起来才辛苦。”

“……那到时我替你捧着?”

她笑不可抑,故意瞪眼:“为什么要‘到时’?你现在就抱我!”

来南昌前洪方彦道有事雇他去办,掐着八九月交替的点将他派了出去,白休怨心里未尝不明白这是李持盈在体贴他,她不想他难办,于是便也装作不知道,反正饶州距离南昌不远,有什么事一两日就能赶到。

一路公主抱回卧室,李持盈满意了,分出脑子问正事:“天军打回湖州了?”

“嗯。”继苏州大捷后,天国水师又立大功,短短几个月内接连夺回了湖州、嘉兴两座府城,算上重新通车的南北大铁道,南直隶可算是基本恢复了元气。再往南便是杭州、绍兴,加上半入囊中的南昌、临江、广信,白衣天国的版图首次扩张至荆楚地区,且有继续蔓延的趋势。白君简单梳洗了一下,怕她累着,主动抱了李泽在膝上:“我来的时候看到好些官兵模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她还真知道:“庄王麾下有个于将军,听说是浙江沦陷时逃来投奔的,就约等于宋高宗那会儿的岳飞吧,治军打仗很有一手。得知南昌王宫遭到了民兵袭击,即刻赶回来勤王护驾,那些官兵就是他手底下的人。”

就是可惜,这人和岳飞一样不得主君信任,有用了扔出去打仗,无用时只管丢在一旁,也不知道触了哪位神仙的霉头,庄王满以为他是要借势逼宫,宫门都没让人家进,跪在门口被太监骂了个臭死,然后关进自己府里面壁候审了。

李泽半懂不懂的,拿这些当故事听,闻言晃着脚道:“坏皇上!他怎么不走呢?”

“走到哪里去?”润哥儿渐渐长大,李持盈不肯拿他当小孩糊弄,一本正经地道,“南边通没剩下几位藩王,其他人要么不如庄王封地大、兵马多;要么事不关己,毫无野心;要么干脆就被庄王灭国了。譬如那个怀王,儿孙不孝,老子前脚咽气,后脚儿子就把辰州府、铜仁府一并割给了庄王,怎知庄王想他的银矿,还是叫于将军打得他败家破业。”

因此这于将军颇有些官声,不论平民百姓还是秀才士子,新派抑或旧派,对他都存了叁分同情。虽说只要是当官的就干净不到哪里去,他手下养着好几千人马,平素免不了要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然而这已经称得上是难得的忠正之人了。

白君捂住李泽的耳朵,忽然问说:“假如他此时斯……去世了呢?”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一时口快,竟忘了孕妇听不得这些脏字污词。

李姑娘眼皮一抽,他的话提醒了她,于将军若是此时死了,不论是绝望自杀还是被秘密鸩死,南昌……不,荆楚是不是就到手了?

李九有一瞬间的怔忡,她居然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吗?为了一己私利,罔顾他人之生死,更可怕的是……她没有生出阻止自己的念头。

“怎么了?”见她打了个冷颤,白休怨以为她冷了,握了握她的手,又起身去拿厚衣服。李持盈正欲回答说没事,一抬头,严璋抓着只鸡毛掸子,满脸复杂地站在门口。

李剑诗

白衣教的其余教众分别潜入了附近各个州县,现在南昌城中只剩他们二人,外加一个教名‘黄仙’的中年女子,大清早听见男人的声音,严璋只当是进了贼,提着鸡毛掸子就冲了过来——

双方头一次见面,彼此都在心里震了一声:好夺目的皮相。哪怕拎着个鸡毛掸子,严君也不见任何狼狈邋遢之感,仿若九天仙君下凡尘。他穿一件蟹壳青色的直裰,束着一头乌油油、似锦如缎的好头发,为了拉拢本地读书人,这几天还破天荒戴了冠。

严璋看白休怨就更是百感交集了,虽然没有切实的凭证,他猜测眼前这个人就是李持盈腹中骨肉之生父,臭丫头从小喝金咽玉,果然眼高于顶,见到他的瞬间脑子里依次闪过八个大字:颜如舜华,雌雄莫辨。一直以来严璋都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五官比他端正的不如他气质出尘,风姿出众可以与他比肩的多半长得不如他,冷不丁见到一个全方位压过自己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两个男人一坐一站,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李九只得站起来互相介绍:“这是我表哥严璋,这是……宝宝的爹爹,白休怨。”

话没说完,两边都伸出手试图扶她坐下,一瞬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严君将鸡毛掸子随手搁下,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白君,久仰白君大名。”

白休怨看了她一眼,纯属给面子般也牵了一下嘴角:“这几日多谢表兄照拂。”

‘表兄’二字好悬没把严璋的槽牙酸倒,两个人差不多年纪,谁是兄谁是弟还不好说呢,再说严氏官宦人家,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泥腿子亲戚?李持盈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俩不太对付,抢先一步开口送客:“我这里正少一个鸡毛掸子,多谢严君送来。这几日天气不好,没的吹了风,风寒一场就是我的罪过了,快回去吧。”

严璋走出两步,回头看着她:“……白君就住这里?”

这回不等她说话,白休怨淡淡插了一句:“孕期种种不便,住在这里也方便照顾。”

人前脚离开,后脚白某人挟着李泽扎马步去了(……)。从前他或许会和她拉一拉脸,算是变相的吃醋,如今她双着身子,他不想也舍不得她再为这点鸡毛蒜皮担忧为难。

漂亮是漂亮,比他还差着些,她喜欢容貌出色的人,他一直做她身边最出色的那个不就完了?拾掇自己有什么难的?不过略费些功夫。

毕竟人小,站了没一会儿李泽就腿软了,他喜欢耍剑,对扎马步可没什么热情,偏生爹爹妈妈都压着他,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爹爹站桩练功。白休怨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展示过武力,岁数摆在这里,也不可能刻意对个小娃娃要求什么,他不肯松口放他休息是因为乱世凶年,强健的体魄是人能给自己上的最后一道保险。

“哪怕练不成当世高手,锻炼锻炼身体总是好的。”

“爹爹见过高手吗?”李泽额头上挂着几颗黄豆大的汗珠,不忘咬牙和他八卦,“多高啊?和他们……打过架?”

他蹲下把他的手臂拉直:“自然见过。”顺道又鼓励一句,“只剩一会儿了,坚持下来就给你买糖吃。”

不远处的李持盈默默腹诽,岂止见过,死在你‘爹爹’手上的高手不知凡几,也就是他纵着你,否则只练这么一小会儿功还给你糖吃。转念想到白休怨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过来的呢?万一生的是儿子,他会不会变身严父,揪着儿子叁岁开始练童子功?

晚间滚在床上嘀嘀咕咕着和他这么说了,白某人表示十分无语:“如果像你,更喜欢从文,那我当然不会逼他啊。”

一接到信就急匆匆赶来,她有点惊喜、有点得意,还有点安心和放松,闻言半支起身体说:“如果我想要宝宝跟我姓,你会答应吗?”

倘若她还是李乡君,这根本是毫无疑问的事,他的姓哪里有她的值钱?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什么乡君郡君都做不得数了,方有此一问。白君的心一软,他知道她不是在乎宗族或爵位,李持盈和他一样,只想要一个没有隔阂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白这个姓,白休怨思忖片刻,摸着她的头发道:“可以是可以,但宝宝的名字里也得有我。”

“李白?”话刚出口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蹭名人福气蹭上瘾了不成?若是没有作诗作赋的天分,到了上私塾的年纪非被同学们笑话死不可。可是李白不行的话……她在大脑里检索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此时李白已经被称颂为诗仙,而提起诗仙李太白——

“李剑诗?”

入秋后雨水渐渐少了,脆如纸壳的南昌城在经历了于将军之死、民兵第叁次攻城后终于彻底崩溃,愤怒的民众将庄王的皇后、皇子和公主从雕梁画栋中拖将出来,有的砸死、有的烧死,至于庄王本人,虽然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不出半日就被抓了回来,斩首于菜市。

接下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救灾,天都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种子、药材及重建屋舍用的木材、石料,大灾过后易有大瘟,每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年前的某一天,青龙宗的桩子忽然递了信来,要她速回天都一趟。

人都知道孕妇身子笨重,再说年关将近,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这样急吼吼的催她回去,面对白君阴冷如冰的眼神,对方硬着头皮吐出一句:“上头的事我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仿佛、仿佛是有什么人指名要见龙姑娘。”

各人心事

要他说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挺着大肚子忙前忙后几个月,到了摘果子论功劳的时候反把人家叫走了,怎么怨的人恼?可他是青龙宗的老人了,打从心底里不觉得洪方彦是那等过河拆桥、容不下人的上级,若是,也不能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再说青龙宗都多少年不进新人了?宗主特意把龙姑娘派到南昌,放她与各位元老共事磨合,分明是器重、抬举她的意思,所以说来说去,当是真有什么要紧人赶着见她吧?

天都城里洪方彦饮罢浓茶,又将严家族谱拿出来过了一遍,说起来不是大族,可也林林总总五房人头,儿孙成群、姻亲无数,短时间内想从中找出一个姓李的姑娘无异于天方夜谭——她甚至并不一定姓李。故洪方彦叹了口气,仍将那几页纸放下了。

这当口把人叫回来一是为了草拟条约,洋人叫杀得惨痛,翻过年去就该想法子求和了,先拟定了章程方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其二……便是因为正在驿馆里住着的秦王来使。

不知道秦这个字是否真有什么天定之意,哪朝的秦王都是秦王,小秦王势头迅猛,逼得惠王不得不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洋人在封地内烧杀抢掠、兴建教堂以换取他们的军队和火器,十一月底时战况陷入胶着,他想过北边或许会派人前来订盟,但没想到来使指名道姓,要见‘登上过英国报纸的龙姑娘’。

那之后玛格丽特又写了几篇实事报道,提到过几次龙姑娘的大名,但都是一笔带过,他猜测她们私下里有些书信往来。按照一般政客的思维,起初他也以为这是凤孙授意的一次下马威,‘别以为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我们殿下连宗主身边的一名小小教众都能喊出名字’,很快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姓袁的使者异常坚持,道:“一应事体等龙姑娘来了再说。”

说句诛心的话,现阶段洪方彦没有考虑过渡江北上,他设想的最好的结局便是与朝廷划江而治。一来北人对西洋人颇多抵触,骨子里还是勤王忠孝的那一套,叁五年间将之同化几乎没有可能;二来,因为他提议保留南京紫禁城,作为建筑或城内景观,不少教众怀疑他似有称帝之心。

共和制的一大弊端便在此处,没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说法,只要能得到百姓的拥戴和支持,人人都有成为大总统的可能。白虎宗、孔雀宗知道他孑然一身,身后没有一子半女,暗中发力,瞄上了第二任大总统的位子。

哪怕清洗了倭人势力,洪大总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从此白衣教就成了铁板一块,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原是极寻常的事,只是这样一个人心各异的天国政府如若对上猛将如云的秦王集团,会发生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也许龙姑娘会知道吧,她和他不一样,还很年轻。

*

天可怜见,赶在腊八之前李持盈顺利回到了南京,好在今冬不算很冷,河道还没结冰,否则这一路上有的辛苦。五个多月的肚子瞧着已经有点吓人了,走动坐卧须小心翼翼地捧着,腿脚也时常抽筋,洪大总统见她面色雪白,精神虽好,通身大有憔悴之态,一瞬间竟有点理亏和心虚。

“是我不好,没想到妇人妊娠这样辛苦。”

他一个老光棍,又没娶过妻,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回来都回来了,李持盈不是来和他算账的,便问:“宗……如今该叫大总统了,大总统说的急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方彦示意她坐下,沉吟着放出了今日第一个大雷:“小秦王有意结盟,半个月前派了使者来天都。”

一个小时后她在临时办公楼的会客厅里见到了第二个——袁虎两鬓斑白,看着居然有五六十岁似的,与她相对无言半晌,张着嘴道:“……乡君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恍如隔世,李九站在原处,睫毛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袁护卫怎么……”

是了,他是朱颜的人,找不到她和润哥儿的情况下首选当是投奔凤孙。袁虎见她大着肚子,吃惊之余也忙乱起来,急急让座道:“乡君身子不便,咱们坐着说话。”又令人将茶水都撤走,换花茶或牛乳来。

“……等我赶回城郊,却不见了乡君和小公子,连那几间房舍也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便疑心是附近的贼匪捣鬼,想法子混进了他们山寨。”那两根手指就是当日入寨的投名状,不过这种血腥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污染孕妇的耳朵了,“花了几个月功夫打探清楚人不在寨中,我便寻了个空儿悄悄遁走,往洛阳去了。”

洛阳、松江,甚至她母亲严茵和祖母宋氏的祖籍,能找的地方袁虎一一找了个遍,仍无所获后只得暂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安慰自己只要小公子还活着,时机成熟后总会有消息传出。

“恕袁某冒昧,敢问乡君,”他始终没有提起凤孙,见四下无人,甚至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公子还……还活着吗?”

李持盈重重点了点头:“袁护卫放心。”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了一点‘不负朱颜重托’的释然感,她没有辜负郡君的信任,虽然可能养得不好,但她尽了最大努力,努力把李泽平安养大了。

“我给起了个小名作‘润哥儿’,这几年都这么混叫着,回头袁护卫见到他就知道了。”

胸口的玉扳指隐隐发烫,袁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告诫自己人皆有私,这李乡君未必不会撒谎,一切得等他见到小公子再作定夺。

“对了,”李九现在不能久坐,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到底还是将盘桓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持晖如今怎么样?怎么会想到派袁护卫南下天都?”

袁虎脸上神色未变,也许血亲之间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吧,那日凤孙对他说怀疑南边的龙姑娘就是李乡君,他还深觉诧异,追问说可有依据?毕竟好端端的,乡君怎么会和反贼邪教混作一处?朱持晖冷静道:“没有依据,但我觉得她是。”

“秦王殿下现在江北,”对上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袁虎深吸一口气,“一旦确认您在南京,即刻就能过江。”

一江南北

李持盈的瞳孔一缩,像被凭空出现的五百两黄金击中,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四顾,再次确认没有第叁个人在场——一方面是不敢置信,姐弟叁年未见,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时飞过长江去;另一方面,不知怎么她有点心虚(……)。这心虚没有来由,分明、分明她给他写了信,是他置之不理在先,要虚也该是他虚!

“胡闹,这种关头怎么能让他只身赴险?”回过神后李九打了个磕巴,苍白的两颊因此泛出血色,“你们也不知道劝!”

袁虎好笑道:“殿下的脾气,乡君还不清楚吗?”

他是肯听人劝的人吗?

她就那么一问,闻言也便偃旗息鼓。事到临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还能躲他一辈子不成?只是连轴转了近一年,江对岸的情形究竟如何光凭报纸不能尽知,听说他连收彰德、怀庆、卫辉,逼得惠王与被迫北上的部分法军、普鲁士军队交涉媾和,看似民心所向、风光无限,个中艰辛只怕不足为外人道。

自古打仗就没有轻松的,战术战略、排兵布阵、粮草供给甚至是水面下的势力平衡,再是天选之子,毕竟只有一十六岁。惠王未灭,他却挑在这个时候亲自南下,除了政治考量,是不是也因为她呢?

“殿下骁勇,又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虽说年轻,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倒不至于压不住人。”袁虎话风一转,“只是过了年就十七岁了,老大人并诸位大人们开始操心殿下的终身大事,他不堪烦扰,正好躲个清净。”

在凤阳城滚了一圈,又在南京和南昌泡了一年,李九听得懂他的话外音。

臣子们争的是主君后宫的位份吗?谁吃饱了撑的,要去管君上睡哪个女人?他们真正争的是太子母家的名位,今日李家在朱持晖身上得到的好处光荣,来日都将一分不差的落到自己头上,想李氏沉寂了这么些年,眼看要倒了,临了又冒出一个小秦王小凤孙,祖坟冒烟一般立刻起来了,直接重回权力中枢!一步登天之速、烈火烹油之势,怎么能不令人眼热?

懒得吵吵就干脆躲出来,倒像他会做的事(……)。

“说了这么一车话,乡君是不是累了?若是方便,袁某厚颜想求见小公子一面,也算了了郡君交代的最后一件差事,成全我这些年的心愿。”

方才袁虎使了个心眼,故意没将肾虚阳痿的传言说给她听,一则顾忌她是女流,又有着身子,担心这些污言秽语脏了她的耳朵;二则,他正欲借此试探她的态度。

兄终弟及古来有之,但在先帝,也就是朱颜有所出的情况下,小公子才是帝位最名正言顺的接任者,当日状况危急,郡君没来得及指名道姓的吩咐他要将国玺交给谁,他也曾犹豫过是不是直接献给秦王更好,然而为人臣的本能令他悬崖勒马,暂时压下了这件事。如果公子聪明伶俐、不逊秦王呢?如果公子长大一些,生出了君临天下的野心呢?一旦朱持晖有了自己的孩子,朱颜之子距离龙椅就将一步远、步步远。

外甥再亲,亲不过儿子,这是人性,他无法扭转也无从苛责。

那就只有趁现在,趁朱持晖还年少,趁天下还没有大定,倘若小公子有继承母亲衣钵的雄心,他把自己这半条命还给他也没有什么。太平盛世时不觉着,九州乱起才明白,一个明事理、肯实干的主子多么难得,怪不得古人要说呢,‘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李持盈被今日的第叁道大雷震得脑袋嗡嗡,整个人处在一种亢奋激动又不知所措的情绪里,直到两人分别登车才反应过来不对。

袁虎名义上是秦王的使臣,可这几个小时里只字未提秦王的诉求,一味与她叙旧,要知道他来南京已有半个多月,便是持晖不催,他自己就不着急回去吗?之前还可以说是为了确认‘龙姑娘’的身份,见到她、验明正身之后依然没有半点要谈正事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李泽的近况……

天都城经过重新规划,分作了商业、住宅、学堂叁个大区,途径应天女子学校时骡车咯噔了一下,李九胸口一痛,紧接着听到车外传来熟悉又恍惚的声音:“……他也算守诺。”

朱持晖裹着大氅,一开口便呵出一团白汽,孙钊、秦力两个护卫左右,闻言凑趣道:“听说那大总统上任后有意减免学费,好叫百姓家的女孩子也能读得起书,如今南直隶上下交口称赞,恨不能把他夸成再世佛陀。”

不管居心如何,总之这招成功赢得了女人,尤其底层妇女的支持,哪怕做不成官……议员,能读书明理也是好的。

“殿……少爷,那儿好像在散腊八粥。”

明天腊八,天国政府辖下一个名叫‘老幼堂’的衙门在城内扎了好几个粥棚,煮了几大锅腊八粥赠与穷人或乞丐,朱持晖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些颈带十字架,想是基督徒,周围行人也未露惊慌之色,最多只是偷偷投去一瞥。

‘难道我们不是大明的子民吗?’小秦王回想起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杰弗逊带着无穷怨气和透顶绝望吼出的这句话,他对白衣天国生不出太多恶感就是因为这个吧?亲眼见过方知道,原来他们真的只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少爷,此处人多,您不能乱走!少爷!”

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孙钊唯恐出现纰漏,恨不能把他揣进兜里带着走,冷不丁见到有人过来,好险就要拔刀。

朱持晖摆了摆手,回头时忽然眼皮抽跳:“刚才——刚才那是不是袁虎的车?”

故人何往

马车才刚减速,伴着一连串急促轻悄的脚步声,朱持晖单手一撑,直接翻进了里头的车厢。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李持盈生怕他乱喊乱嚷,引起什么骚乱就糟了,按住车壁想也没想的脱口道:“没事!你先下去——”

一声马嘶,四目相对。

她很少有语塞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对着谁,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哪怕像见到袁虎那样哭一哭也好,偏偏眼睛干巴得挤不出一滴眼泪。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脑内设想与他相见时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现在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却找不着舌头般甚至说不出半个标点符号。

她很想他;她梦到他死了;她在凤阳城里吃到一种青梅做的点心,酸甜爽口,咬第一口就知道他一定会喜欢……太多太多的情愫堆涌至胸前,李持盈努力半天,艰难吐出一句:“你来啦?”

就好像她只是在闻笙馆里歇了个中觉,就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分别。平心而论朱持晖的样貌没有改变太多,个子窜高了一点,皮肤晒黑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骑马追过来的缘故,脸颊和鼻头透着点红。他戴着发冠,那股子青涩的少年意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久经历练的干练和果决。“等下,你怎么现在——”她想起袁虎说他只身潜在江北,难道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接到消息渡江而来了吗?

这情报系统不比白衣教强上百倍?

朱持晖眼也不错地盯着她,从她进京起,不,应该说从她出生起李持盈就是大明最顶端的那一拨贵族仕女,她没有过过节衣缩食的日子,甚至没有被慢待过,所以当‘真的是她’的震撼和欢喜逐渐消退,他不可避免地发觉了她的狼狈。

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病恹恹的,从小绫罗穿遍、珠翠满头的人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居然只穿了一件家常不过的水红色袄子,别说金银首饰,她头上连一根像样的发簪都没有。

“你冷不冷?”他下意识地想要过去捂她的手。

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袁虎见到孙钊与秦力,面色不由一顿,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几个路过的天国官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想必认得李持盈的车,还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龙姑娘?”

李持盈如梦初醒,眼疾手快,一手护住腹部一手将朱持晖连拉带拽地拖进车内:“……天气太冷,闻到曹婆婆烧饼的味道就走不动路,让您见笑了。”

她是孕妇,嘴馋一些也不奇怪,那几个官员相视一笑,见无事发生便都散了。倒是车里的朱持晖瞪大双眼,似乎刚刚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她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类似呆滞的表情。

过了约五分钟:“你这是长胖了还是……还是有了?”

许是为了答应他,肚子里的小家伙忽然踹了她一脚,连日奔波,今天又费了半日的神,情绪波动极大,李持盈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跟着一缩。晖哥儿顿时慌了,也顾不上问是哪个王八蛋狗杂种不要命了,竟敢这样欺侮她,扭头吩咐秦力:“附近有没有医馆?去最近的医馆!”

本来没有什么,她特意向生育过的妇女取了经,知道这个月份胎动是正常现象,但他的反应太大了,大到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点‘要不就先这样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嘴上说着不必,身体已经异常诚实的卸了力气,呈虚弱状向后仰去。

朱持晖见此不由更急,打小听说的各路夫人小妾孕期斗法、一尸两命的八卦传闻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颜姐姐怀孕那会儿他常去荣王府探望,听那里的老嬷嬷们说这时若得不到补养,伤孩子更伤母体。

怪不得脸色那么差,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怕不是连碗燕窝也吃不上!母亲都没有营养,何况肚子里的小杂……小娃娃!!

秦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听殿下的声口像是十分要紧,便也二话没说,一面派人打听附近开门的医馆一面抢过车夫的位子驾起车来。李持盈靠在他身上,鼻尖能隐隐嗅到他身上的皂角香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终于高过了她,这样歪下头来,恰好倒在他的肩窝处。

生怕她有个好歹,朱持晖努力给她暖着手,又问:“冷吗?肚子疼?”

演戏须得演全套,这会子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某人唔了一声,硬着头皮说:“不冷,也、也没有很疼……”

那就是还有点疼。小秦王此刻又急又躁,杀心极盛,好在秦力办事得力,很快把马车驶到了一家开门坐诊的医馆面前,还体贴地花钱清了场。

“少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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